在今年东京电影节上,我遇到了老朋友张吉安导演,去年威尼斯电影节我和他一起聊过《五月雪》,一年后他带来了新作《摇篮凡世》,并入围了东京“亚洲未来”单元。相较他的前两部作品《南巫》和《五月雪》,《摇篮凡世》在叙事手法和风格上有很大的不同,更加温柔,对于女性议题的讨论也更加深入。
《摇篮凡世》讲述了在马来西亚,一间弃婴舱不分昼夜运转,却被斥为鼓励性爱堕落的祸首。当保守质疑声浪甚嚣尘上,丽心和同事们仍坚守其中,陪伴那些走投无路的母亲,也哼着摇篮曲,照看初生的婴孩。当斋戒月临近尾声,怀孕少女小曼意外出现,她的遭遇勾起丽心的沉痛往事,也让丽心决心守护这个痛苦的年轻女孩到底。
近年来在香港影坛活跃的青年演员廖子妤,第一次与张吉安合作,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廖子妤其实是马来西亚人,一直以来她都希望能够回归马来西亚的语境中完成一部作品。这次在《摇篮凡世》中,她饰演身心备受煎熬的丽心,丽心作为一个抛弃过孩子的母亲,也作为一个希望拯救更多不幸女性的护工,在表演上对于廖子妤来说都是很大的挑战。
借着这次机会,我与张吉安、廖子妤一起聊了聊《摇篮凡世》这部电影拍摄幕后的故事,同时也对马来西亚弃婴舱及女性所处的困境有了更多了解,这种困境不仅仅是在马来地区,而是全世界很多地区所共有的。正像张吉安在采访中提到的:“这部电影也探讨了女人身体的自主,堕胎这件事对还是错没有答案,但女人对自己的身体有自主权一定是正确的,要交给她们来决定,而不是别人教她们怎么做或是命令她们怎么做。”
以下是导演张吉安与演员廖子妤的自述,他们分享了与电影《摇篮凡世》的故事:
张吉安:
很坦白说,《摇篮凡世》这部作品,其实它是半途出来的,它的诞生有一个蛮有意思的契机。2021年刚好有一个投资公司,特别关注女性的生存状况,包括弃婴和堕胎的问题,他们找到我问问看有没有一些故事是和这个主题相关的。我和他们提起我刚好有一个大学同学,她是一位穆斯林,我当时在电台工作,就想访问她关于马来西亚弃婴舱这个组织。弃婴舱在马来西亚并不很热门,但我觉得它的存在非常重要,他们是在默默地抢救那些被遗弃的婴儿,再加上她本身是穆斯林,很多穆斯林非常保守,但我的朋友却觉得这样的工作是有意义的。当时她有说到一个伤心处,就是她妈妈都不能接受她在弃婴舱工作,甚至说你在这种地方工作,有一天你死了都上不了天堂,只会下地狱。这就能看到大家对弃婴舱深深的误解,很多事情我们没办法说出来,但作为电影来说,却是一个很值得拍出来的题材。
这个故事一直在我心里留存,我看到一个报告,就是关于弃婴的问题,女生生下了孩子没人照看,找不到医生只能去找一些神棍,我们在搜集了许多不同的个案后,开始写作剧本。找演员的时候,刚好我看到了《梅艳芳》,廖子妤拿下了金像奖的最佳女配角。我看到她在访问里说她有一个愿望,是希望回到马来西亚演马来西亚人,因为她本来就是马来西亚人,只是一直在香港发展,她的《骨妹》等影片展现的也是社会边缘人士,于是主动找到了她,促成了这次合作。当然这次相较我之前的作品,我会拍得更接近观众一些,最大的目标就是把这个社会议题如何具象化地呈现。
虽然我们说的是马来西亚的社会议题,但像弃婴这种现象在整个历史中都很常见,很多国家也都有拍关于弃婴堕胎的故事,但这一次我们选择了弃婴舱这个中心,同时为主人公附上了一个比较特殊的身份背景,就是她除了是这个弃婴舱的职工,同时她很多年前也把自己的孩子给遗弃了,但因为宗教不一样,所以没办法再认回她的孩子,这种身份的纠结,也是马来西亚特有的现象,我们在做田野调查的时候类似的个案太多,谁会去在乎这些孩子?他们接下来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我希望我的每部电影都能有一些社会关怀的功能,不仅仅是讲历史,还可以有一些人性的关注与表达,所以这次我们就以马来西亚的弃婴舱为核心点,辐射开去讲马来西亚社会的种种现象,甚至包括规定女人应该如何生孩子。就像那个神棍对女主角讲的那样:你们女人生孩子是天经地义的。这当然是一种歧视,所以这部电影也探讨了女人身体的自主,堕胎这件事对还是错没有答案,但女人对自己的身体有自主权一定是正确的,要交给她们来决定,而不是别人教她们怎么做或是命令她们怎么做。
我是男性,我们的监制也是男性,当然我们也有女性的监制,所以很多时候在讨论剧本细节时会变成一个性别大会,大家会讨论与交流许多对方性别的内容,有这样一个契机去了解对方很难得,也会让我在处理这个题材的时候更加温柔。还有一个细节是在丢弃孩子的过程中,很多母亲她们都会回头,犹豫一下要不要重新打开弃婴舱的门。以前在美国弃婴舱会给母亲们30秒回心转意的时间,也就是说是有30秒的机会把孩子抱回来,可是后来取消了,因为很多母亲当下舍不得了把孩子抱回去,但走不多久又把孩子丢弃在垃圾桶或者公共厕所里,所以在马来西亚我们做调查的时候发现,基本所有的弃婴舱都把30秒这件事给取消了。不过电影有时候可以虚构一些场景,我们就把30秒这个设计加了回来,让观众可以看到一个母亲在当下的犹豫与抉择。
弃婴舱这件事情看似很黑暗,因为遗弃婴儿基本都是在晚上,很多母亲她们白天都怕人家看到,很多人不明白,会去责骂她们,可她们要做这个决定也不容易,我觉得我们应该站在另外一个角度,试着去同理她们,毕竟从怀胎十月到把孩子扔掉,这个心理过程十分的复杂。
我记得我们访问过一位妈妈,本来想要把这个角色放在电影里,但我觉得过于沉重了。她是一位18岁的大学生,走路回家的时候被人强暴,家人都希望她堕胎,可她决定要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她抱着孩子出席了毕业典礼,说我曾经被人强暴,这个孩子是被强暴生下来的,但我要告诉全世界,这个孩子是无罪的,他的爸爸是有罪的,所以我不能堕胎去惩罚这个孩子。后来我见到了这位少女,听她讲了自己的心路历程,真的很勇敢,我觉得社会很多角落都有我们不知道的人和事,我们现在很喜欢下结论,人是好的还是坏的,但我们不愿意去探究为什么人会这么做,电影中我也没有试图给大家答案,但在电影结束的时候,希望让大家自己去思考,电影中的三个女人到底谁对谁错?如果能给大家一些思考的空间,这部电影的价值也就实现了。
廖子妤:
在正式开拍之前我们有几天的围读,也有去拍摄场地做一些体验,剧组有请一位医生,教我们该怎么抱孩子,有的小孩还带着脐带应该怎么处理。我刚开始想要接触这个题材,是想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会愿意把自己的小孩抛弃掉,毕竟十月怀胎真的很不容易,当进入到这个故事我才发现,在马来西亚的社会,包括世界很多地方对于女性的剥削问题。她们可能是在无奈的情况下生了小孩,又或者她生了小孩没有办法抚养,经济能力有限,很多年轻的未婚妈妈只能选择弃婴舱。弃婴舱可以拯救许多生命,让这些妈妈和孩子的人生有第二次选择。当然如果把这个孩子放到弃婴舱,妈妈和孩子的生命都会不一样了,妈妈永远不会再是原来的妈妈,所以在我当下这个阶段有考虑要不要生小孩的时候,拍《摇篮凡世》就会让我重新思考我是否能承担起这个责任。
这次表演的挑战对我来说蛮大的,因为要重新适应一种节奏。我刚刚去香港的时候也会比较多这种接近生活质感的电影表演,但这几年相对有资本的片子找过来,我开始尝试不同的题材,也会慢慢适应商业片的节奏。张吉安导演的影片有自己的风格,我这几年已经不太熟悉该怎样掌握生活的质感,以及重新适应当一个马来西亚人,因为我的粤语花了很多年的时间去变成了比较接近香港人的口音,现在要变回马来西亚的说话方式,还是要费一番功夫。我们马来西亚的语言是非常可爱的,一句话里面可以包含四五种语言。虽然难但我仍然想去做,我很想让喜欢我的观众知道廖子妤来自哪里,我出生的地方是什么样子,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张吉安导演作为一名男性导演,要处理这样一个女性题材故事其实是很不容易的,虽然地球上有一半的人是男生,一半的人是女生,但其实性别之间我们很多时候都并不了解对方,比如我们女生在厕所干嘛,许多男生是并不清楚的,导演会在围读的时候和我们讲清楚,我们拍摄的时候副导演都是女性,他希望给演员们制造相对舒服自在的环境,这也是对于性别的一种尊重。当然如果有不清楚的地方他也会来请教我们,在电影中的呈现都很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