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45°轨温

45°轨温

叶志权

      1980年的秋天,贵州高原褪去了夏日的溽热,空气中弥漫着成熟稻谷与泥土的芬芳。我,一个刚刚年满十七岁的少年,站在沪昆线贵州东段那泛着冷光的钢轨旁,郑重地从父亲手中接过了那把磨得锃亮、木柄被岁月和汗水浸润得油光发亮的捣镐。镐头沉甸甸的,带着父亲掌心的余温,更承载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与期盼。父亲那双布满老茧、指关节粗大的手,曾在这条线上奋战了五年,如今,这把捣镐连同他对铁路的赤诚,一并交到了我的手上。从此,在这条穿越苗岭侗寨的钢铁动脉上,便多了一道年轻而坚毅的刻痕——我,成为了一名光荣的铁路养路工。那一年,玉屏工务段一下子分来了六个像我这样的“铁二代”,我们怀揣着对父辈的崇敬和对未来的憧憬,分散到了沿线各个站点。命运将我安排在了镇远,一个群山环抱中、能让南来北往的列车短暂停歇的三等小站。这里的站台不宽,客流不多,但对于我们养路工而言,每一寸钢轨、每一颗道钉都关乎着千万旅客的生命安全。

       “养路工,三件宝——捣镐、耙子、破棉袄。烈日晒,寒风咬,连个老婆也难找。”这句在老师傅们口中代代相传的顺口溜,像一首朴素的歌谣,唱出了我们养路人最真实的生活写照和艰苦岁月。在那个机械化程度几乎为零的年代,我们二十条汉子,就肩负着养护十公里线路的重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弯着腰,弓着背,用最原始的工具——沉重的捣镐、锋利的耙子,以及抵御冬夜严寒的破旧棉袄,在晨曦微露中开始作业,在暮色四合时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工区。我们的工作,便是在毫厘之间较劲,仔细校正着钢轨的轨距、水平,确保列车能安全平稳地飞驰。没有机械的辅助,我们就用年轻的肩膀和无穷的力气,扛起整段铁路的安全:

      烈日当空的盛夏,钢轨被晒得滚烫,空气仿佛都在扭曲。当需要更换一根数百斤重的重伤钢轨时,我们十几个小伙子喊着号子,用撬棍、用绳索,一步一挪地将新轨推运到位。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额头、从脊背滚落,砸在滚烫的轨枕上,瞬间洇湿,又瞬间被蒸发,留下一圈圈深色的印记,那是青春与责任的结晶。暴雨倾盆的雨季,山洪裹挟着泥沙冲击着铁路护坡,线路随时可能出现险情。我们披着沉重的雨衣,顶着狂风暴雨,在泥泞中抢修。雨水顺着帽檐流下,模糊了视线,雨衣早已失去了它的屏障作用,里里外外都湿透了,冰冷的雨水贴着皮肤,冻得人瑟瑟发抖,但我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保住线路,不能让列车出任何差错!每当“轨检车”——那如同铁路“医生”般的精密检测列车来临前,更是我们最紧张忙碌的时刻。为了确保线路各项指标都达到最优,我们常常彻夜不眠,借着昏暗的电石灯或手电筒的光,一寸一寸地检查,一毫米一毫米地调整轨距和水平,直到晨曦微露,才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望着轨检车安全通过,心中悬着的石头才落地。

      1986年的夏天,一个至今想来仍让人心悸的日子。朗洞站,一个比镇远更小的站点,一位与我年纪相仿的工友,在宿舍附近不幸被一条饲养的银环蛇咬伤,尽管全力抢救,年轻的生命还是永远定格在了那个夏天。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生命在意外面前的脆弱,也是第一次深刻体会到我们这份工作所伴随的风险,不仅仅来自线路上的艰苦。悲痛之余,我在颠簸的轨道车驾驶室里,含着泪水,将这份沉重的教训和对工友的缅怀,写成了一篇题为《生命换来的教训》的通讯稿。未曾想,这篇饱含真情实感的文字,竟意外叩开了我新闻写作的大门。从此,在沪昆线贵州东段那蜿蜒曲折的铁道线上,除了养路工的身份,我又多了一个“编外”角色——背着相机和笔记本的通讯员。我用镜头捕捉工友们劳作的身影,用文字记录下他们的喜怒哀乐与无私奉献。

      四十三载春秋寒暑,岁月在钢轨上刻下了深深的辙痕,也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印记。我的身份随着时代的发展和工作的需要不断变换:从最初手握捣镐的养路工,到驾驶着轨道车穿梭于崇山峻岭间的轨道车司机;从意气风发的团委书记,到沉稳干练的行办主任、党办主任;再到用笔墨书写铁路情怀的宣传助理员,直至后来肩负监督职责的纪检员。无论角色如何转变,我的心始终与一线的养路工紧紧相连,我的镜头也始终深情地对准那些“三件宝”的传承者与守护者。当昔日的捣镐被轰鸣的威克捣固机、大型养路机械所取代,当人工的号子声被机械的韵律所淹没,我知道,时代在进步,铁路在发展。但那些现代化机械演奏出的安全乐章,在我听来,比任何华丽的辞藻和显赫的荣誉都更加动人。当铁路的服务理念从最初的“平安出行”升华到“一切皆为您满意”时,我用镜头和笔,忠实地记录下小站人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皲裂粗糙的手掌,是怎样用最质朴的行动,一点一滴地托起这份沉甸甸的承诺,将旅客的满意镌刻在每一段安全的旅程中。

     在我的生命中,最引以为傲的,除了这身藏蓝色的铁路制服,便是我的妻子。她,也是工务段的一名职工,我们因铁路相识、相知、相爱。在那个物质并不丰裕但精神无比纯粹的年代,我们的婚礼没有奢华的排场,没有璀璨的钻戒。婚礼上,我们交换的不是象征永恒的戒指,而是彼此心中那份对铁路事业的无限忠诚与敬业爱岗的铮铮誓言。这份誓言,如同钢轨上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们共同的“钢轨人生”里,如今,它正丈量着我们相濡以沫、简单而真实的幸福。我们的家,就安在铁道旁,听着火车的汽笛声入睡,伴着晨曦的第一缕微光迎接新的一天,这份平淡中的坚守,便是我们最大的满足。

      距离正式退休还有整整100天,单位领导体谅我,让我多休息,整理整理资料。但我依然习惯在晨曦微露或夕阳西下时,穿上那熟悉的橘红马甲年轻的同事们一起去跟班检查线路。我喜欢听钢轨在车轮下发出的沉稳“咔嗒”声,喜欢看阳光洒在钢轨上折射出的耀眼光芒,更喜欢用手触摸那带着适宜温度的钢轨——大约45°,不烫手,却暖心,那是钢轨最健康、最安全的温度。夜色渐浓,沿线小站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夜空中的星辰。灯光下,钢轨折射出的不仅仅是物理的光线,更像是一条流淌的时间长河,将我四十余年的铁路生涯娓娓道来:

      那是1980年代,我和工友们挥舞着捣镐,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的“叮叮当当”声,清脆而富有节奏,那是青春的呐喊与奋斗的序曲; 那是1983年,我第一次驾驶轨道车,引擎发出的阵阵轰鸣,打破了山野的宁静,也开启了我与钢铁巨兽为伴的篇章; 而如今,是新世纪风驰电掣般的快速列车呼啸而过,那划破空气的“嗖嗖”声,是时代发展的强音,是中国铁路飞速前进的见证。

      这些不同时代的声音,最终都如同线路下的道砟一般,历经风雨,沉淀为我生命中最宝贵、最坚实的记忆。它们层层叠叠,堆积起我平凡而又充实的一生。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当更先进的技术普及,当养路工的工作方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再也不会有人用这样细腻的笔触去书写我们这一代人的故事。但我坚信,每一列安全、正点通过这条线路的列车,每一张旅客脸上绽放的舒心笑容,都是我们一代又一代铁路人,用青春、汗水乃至生命,书写在祖国大地上的不朽诗行,它们将永远镌刻在时间的轨道上,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