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王维的山水、禅意和独处之境,很容易引起内向者的共鸣,就像遇见一个同频者,在细微处触达对安静联结的偏爱。读王维,我们总能获得疗愈。
可是,李让眉提醒我们:“读诗时我们始终要记得,王维是个擅长自我疗愈的诗人,这同时正意味着他本身很容易受到伤害。”继《李商隐十五日谈》之后,李让眉让我们看到了又一个多层次的诗人王维,一个更丰富的唐诗世界。
李让眉剥离了王维固有的光环,全书开篇就阐明“我们对王维的误解”。我们对王维的认识,似乎总是凝固在一些静态的印象里。李让眉指出,我们应当用动态的视角去看王维,这就像盐粒入水消融的场景,真正的宁静总被安放在过程里。“诗佛”标签下是一个“人”的遭际:九岁丧父的家族重担,十七岁客居长安的孤独,从太岳丞被贬到济州参军,从安史之乱的屈辱到晚年的闲居……即使开元盛世,大唐生机勃勃,王维却始终没有获得好的机遇,春晖没有照于他身,他没有获得可以萌发的种子。
如果声音不被重视甚至不被听到,你还愿意说话吗?王维的人生,是一个失权然后逐渐失语的过程。李让眉指出,王维的“事不关心”是历经坎坷后的选择,并非天性冷漠。当我们知道“行到水穷处”并非天生豁达,而是困顿时的自我安放,看似飘逸的诗句就有了沉甸甸的生命重量。
《王维十五日谈》共十五章,十五个主题,从身世、交际、仕途,到音乐、绘画、诗歌的成就,再到王维对释道、对入世与出世的理解,他寄情于辋川的心境。李让眉的解读,进入了王维的内心,她说他经受的种种近乎一种钝闷的磨损,他承受了尺度合宜的痛觉。
那句“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注脚“年十七”,浸透着王维十七岁漂泊长安的孤独感,在李让眉笔下成为刺穿时光的利刃,这不是少年偶然的感伤,而是内向者在人群中早已习惯的窒息感。当李让眉写下“繁华都市里的冰冷与恐惧,因身后家人而半步不退”,王维的心境也就变成了现代人的生存困境:我们在社交场域里戴上得体的面具,在转身独处时才敢舔舐内心的疲惫。在人际差等的阶序社会里,我们都因着各种原因而不能退却,又有多少人能像王维那样坚持“有所不为”呢?
李让眉缕析条分,解读王维的人生,解读王维的各项成就,诗歌又分为山水诗、边塞诗、隐逸诗等小类别,让我惊讶的是,应制诗是公认的落于下乘的诗歌体裁,但李让眉竟然辟了专章来讲述,王维曾经系统钻研并大量写作这种颂圣诗歌。李让眉将王维与宋之问、孟浩然等作比较,没有居高临下的道德指责,饱含着对“诗人低头”的同情,她说:“读他的诗,看没说出来的话有时和说出来的话一样重要。”
全书十五章,我尤爱《三星聚会:王维与李白、杜甫》这一讲。李让眉对三位诗人的形容,是那么动人心魄。她说:李白至死都是不长大的孩子,是一直住在我们心里的、仅凭一团元气来到世上的孩子;杜甫是能用“我们”视角作诗的人,真诚地保持着对他者的需求;而王维与世界的关系,是具有美学超越性的空山,是钱穆所概括的“王维之诗已将人抽掉,即是不将自己摆进去”。三个人诗歌中“我”的位置各自分明,三颗巨星,在不同维度的空间中安静地自转着,照亮一方宇宙。
“我”之所在,“我”之何在?我在读书的间隙里,仰望明月星辰,聆听树梢风声。
作者:林颐 编辑:徐征 校对:刘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