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雄珍诗选
扫地的阿姨
她有待哺的孙女,远嫁的儿媳,和
早死的儿子
她还有微跛的腿,走路时肩膀有不规则的摇晃
其实她并不需要这样的岀场
她爱笑,而且很有感染力
我喜欢看她拧开水瓶盖的动作
那里有悲伤,她总是拧得太紧
猜
我猜,那个坐在树下的搬运工
家里有年迈的父母,求学的孩子
我猜他还有一智障或多病的妻子
每次听他打电话,总是对电话那头的儿子说
“你已经九岁了,是男子汉了,多帮爷爷奶奶干活,记得提醒你妈妈,按时吃药”
树的另一边,那个总是穿着长袖衫长裤的女子
我猜她手上和大腿,肯定有丈夫扭打的淤青
眼角那一块,她说是不小心碰到桌子
说的时候眼神躲闪,露着惧色
有一次,看见他们两人坐回树的一边
细声说着话
看到有人走来,快速地分开
草籽
一粒草籽给我,活下去的理由
生活的积雪
它们太多数灰色
它们在黑夜扮演引导者
忘了多少次,埋首在黑暗中
像一粒草籽,向光与暖缓慢移动
过程算不上完美,但我得
原谅自己岀错,像原谅黑
那突然飞岀小小鸟
当它再一次掠过荒原
并替一粒草籽,找到了生根之地
赞美诗
砍伐后的甘蔗地如战场
失去隐身术的黄麻鹤,灰喜鹊
与我仿佛是一体,麻雀自古胆小
只敢站在远远的一条电线上
空气中还残留一丝丝鲜甜的气息,明天
蓝紫的牵牛花就能爬上倒地的甘蔗叶
一场死亡与新生,因为静默
而显得唯美
真的只是滋滋声(组诗)
一. 茄子
在这里,不用被削皮,切成片
这算得上仁慈了,焰光中,能完整地
完成另一种蜕变
偶尔它是独自炸裂,将满心满脑的语言解剖式
交岀来。这样也好,省了那把锋利的刀
这样也好,在火红的焰光中
也能谈起浪漫的情事
二. 韭菜
这些从刀口,赶岀来的力量,这些
该死的轮回,它们顺从了吗
在焰火中越发碧绿
越发地柔软,现在
它们迎向孜然粉带来的雪意
但不是止痛药,或者
它们是最不需要喊痛的一个群体
你看,它们正用新的生命力
涂在新鲜的伤口上
三. 羊肉
现在,它真的只是滋滋声
而非呜咽,或哀嚎
现在它甚至不能用一头
来定义,甚至不再需要空旷
来装下一片草原
啤酒杯不断上升的泡沫
骰子在骰盅里撞击
什么都不需要了,云朵就是云朵
一头羊用头顶着崖壁
只是单纯地,对石头的信赖
并非是不想活了
四. 鹌鹑
我想过它飞的样子,在竹林
在沙沙声中,打开嘹亮的歌喉
而非现在,被两根竹签从臀部
穿过腹腔,两只翅膀敛着
我也想过一片片羽毛
最是了解轻的事物
现在,所有的伤口在焰光中变成焦黄
变成我们想要的美味,而非
自由自在的飞翔
“天使望故乡”出品
#寻找素人写作者 系列纪录片正式上线
第一集《一定要听一株草的尖叫》
短评
我是通过这部纪录片知道温雄珍这个名字的,作为一名“素人写作者”,她刚刚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在炭火上安居》。我读了几首温雄珍的诗,比如出现在纪录片开头的这首:“生活最灰暗的时候/我看见房顶上有一株草/草已枯萎/却比嫩绿时站得更直”。一个扎根于她真实生命感受的意象,直白,简洁,有力,同时呼应了她的笔名“寂寂秋草”。作为旁白,温雄珍的声音平静而节制,偶尔有点磕绊,但自然而真诚。
事实上,这些诗作给我的印象非常好:干净、质朴、不矫饰,技巧并不复杂,但言之有物。我更喜欢这类贴近心性和生活的写作。导演把更多的镜头留给了诗人的工作和生活场景,而不是书房里的字斟句酌,因为温雄珍的诗句本就诞生于生活的烟火和市井情谊。难得的是温雄珍娓娓道来的独白和影像的气质浑然一体:傍晚东江边昏暗而飘忽的水面和诗人内心曾经的绝望与挣扎、鞋店里顾客的信任和好姊妹的真挚感情、烧烤店里炙热的炭火和生活的重负、清洁女工微微佝偻的身影和拧得太紧的瓶盖……无论是诗句,还是影像,都触动了我心里敏感的地方。
像温雄珍这样的写作者是难得的,我希望她被更多人知道和读到,得到更多理解和尊重。而“寻找素人写作者”这部系列纪录片,正在给予这些长期被社会忽视的人一些可贵的关注。
这一段张力十足的影像,紧贴着一个诗者的日常,却触及了那些素人们的写作要义。一个个温雄珍们以无名者的形象,置身于繁复人群与繁琐日常中,为我们在一派世情风俗中,寻找着神秘,指认着神圣。于是,那些影影绰绰的情景,丝丝缕缕的情态,在烟火市井的低处,积聚成一座座语言的块垒。这些喧嚣叫卖声中的缪斯,满怀着对周遭世界的真切与深沉,让鸿毛般的自己,舒展和荡漾在泰山般的现实之上,不断过滤、磨砺、糅合着生活现场中的那些“生产资料”,使之幻化成烧烤、摆摊、清洁之外的精神功课。
而东莞,也因为这一个个读书、写作的劳作者们,不再只是悲喜交加、生死更迭的物欲现场,已然升华为一块耐人寻味的高阔之地。
看烧烤诗人温雄珍的纪录片,我一眼就认出她的童装店,并非我去过,而是它无处不在。我甚至能闻到那里的味道,那是一种混着胶鞋、工业染料和作业本油墨的微涩气息。这很让人喜欢,因为小时候母亲会定期带我去挑两元一双的塑料凉鞋,趁大人一毛两分砍价的间隙,我就用老板的圆珠笔在手腕上画个手表,放在阳光底下假装明晃晃。
温雄珍住在广东东莞,和我出生的小城隔了一个伶仃洋,中间还有座崖山。1279年陆秀夫在这里背少帝跳海,为南宋谢幕。2003年腊月,一个叫温雄珍的烧烤工也走到了她的“崖山”:丈夫车祸,每天摆摊到凌晨,仍喂不饱三个孩子。她也想投江,让卑微的一生随波而去。唯一的区别是,她不会有自己的史册。
这种念头我熟悉,在我画圆珠笔手表的街上,有更多这样的女摊主,或因货款被欠、或因丈夫不忠、或因邻里欺压,都躺在街上,喊着要死。她看起来很悲伤,路人却跳跃而过,只嫌吵闹。最后当然没死成,拯救她们的是男人虚伪的誓言,或一张张空头欠条。
温雄珍和她们一样,是不幸的,像是被命运随手撒下的草籽,一旦滚落,就摆不脱,也走不了。但温雄珍又是幸运的,她还有诗。小时候家里穷,好在父亲爱买书,她就此读上了席慕蓉。15岁辍学,带走的还是诗,像金粉般撒在工厂、街边、出租屋、小推车和丈夫的病床上。
在那个生死抉择的夜晚,她被几声狗叫扰乱,最终还是想起了诗,于是不死了,将自己一剖为二,旧的那半留给江月,新的那半决心远行。她取名“寂寂秋草”,在文天祥写过千古名句的伶仃洋东岸开始写诗:
我已褪去柔弱的部分,露出一身硬骨
你看,风吹过来
不再弯腰和匍匐
在温雄珍与命运摊牌的那年,我正好大学毕业,也开始了我的远行。我当记者,走过很多路,见过很多人,后来机缘巧合到大学和出版社教写作,得以遇见更多的“温雄珍”。他们有50岁的街头修脚师、70岁的退休大爷、视障写作者,还有警察、医生、会计、程序员、数学老师……
这些身份、职业差了几个太平洋的人,以写作之名走到一起,还有了一个共同的称呼:素人写作者。何谓素人?我说不清,大概是“不以写作为学为业之人”吧。既然如此,就绕不开那个永恒之问:图啥呢?
我还真问过他们。有人说想写家史,有人说为疗愈,有人想记录职业,有人只为和女儿那个“妈妈也能写小说”的赌注,有人为记下走过的路,还有人只想留下只言片语,证明“我来过”……
林中溪大姐也在其中,她是下岗女工,后来代过课,洗过车,跑过保险,还当过保姆。知天命之年再执笔,她的愿望有点特别——为凡人立小传。这些凡人是她的工友,有流水线牛马、老年扶弟魔、中年考证者……
她的笔下还有另一个“温雄珍”:住在长江边的弱女子新菊,丈夫遭船难,独自带孩子打官司,结果积劳成疾患了肾积水,却继续拼着命为亡夫讨回公道。此情此义,本就是一首绝美的诗。
个体表达既是本能,也是觉醒,数字革命更撕开传统书斋写作的罗网,铺开一片旷野,让书写平权。无论是温雄珍、林中溪,还是更多的素人作者,都像降落其上的草籽,自由呼吸,野蛮生长,写下一个个大写的“我”,来对抗人生的荒诞和虚无。正如温雄珍在刚出版的诗集《在炭火上安居》里所言:
那突然飞岀小小鸟
当它再一次掠过荒原
并替一粒草籽,找到了生根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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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推荐身边的素人写作者,致敬普通人的英雄主义。
听见尖叫,听见寂静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