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坊 | 陈应松:袁老板被狗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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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应松,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黑熊山谷》《森林沉默》、小说集《松鸦为什么鸣叫》等共140多部。曾获鲁迅文学奖、百花文学奖等。现居湖北武汉。





袁老板被狗咬了


陈应松


  袁老板带着四五个人在村里种圆白菜,他们住在一栋没有人住的老土坯房里。房子里多年前死过一个老倌子,老倌子的孩子没有回来,房子的大门一直是开着的,冬天会有野兽的粪便,夏天有蛇和老鹰。听说房子闹鬼,但打扫了住进去五六个人,也就没鬼了;每天有人进进出出,说说笑笑,炊烟袅袅,酒气飘飘,藏不住鬼神和野兽。袁老板这一行人的住就省下了一笔租金,袁老板在村里承包了几十亩地,只种圆白菜。

  这个村叫葱香坪,海拔两千三百米,离公路很远,几十里地。进村是一条铺满了落叶的老石子路,没有人知道从公路上弯弯拐拐进来,还有这么一个村,还住着一些人,还有一些房子,一些田,还有人在种庄稼,养牲畜,过日子。有多少人把日子隐隐地过,无声无息地活,再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世界;世界对他们来说,就是深山中的深山,远方中的远方。袁老板为什么在这神仙都难发现的深山老林里种圆白菜,只有天知道。

  袁老板高瘦苍黑,戴着一顶白色旅游帽,估计是哪个老年旅行团丢在路边他捡起来的,因为上面印着某某旅行社的字样。牛仔裤空空荡荡,夹克衫皱皱巴巴,脸上有几块奇怪混乱的红斑,村里人传那是他嫖娼染上性病的标志。袁老板看着不像好人,小手臂上还有一个不大的刺青,是一把短剑,这在村里很稀罕。山里的人,没哪个有刺青的,觉得只有打架斗殴的街溜子才刺那玩意儿。这个叫葱香坪的地方,时常从山谷底下涌上来满满当当的云海,翻滚起伏,袁老板就跟着几个工人站在云海边上种菜。他的菜像是被云海洗过的,哪叫圆白菜,应当叫云白菜,这菜都被他卖到十堰了。这种白菜就是通常说的球白,叶片包着的,很硬,耐贮藏,生长周期短,一个半月顶多五十天就可以长上一茬,砍了再种,一年至少可以种四茬。

  圆白菜一蔸蔸硬邦邦地长在田里,自然包着,毫不抒情,坡田里石子儿多,也不肥沃,但得用薄膜。那些每一茬用掉的旧薄膜堆弃在云海边,从这里望去,夕阳依然很美,就算有些飘扬腐烂的塑料薄膜,山冈的傍晚,谁又能否认它的美色呢?

  从远处的群峰间会冒出大团灰色的云朵,被夕阳抹成了金橘色,这使袁老板想起在很远的平原上独居的母亲。他请联通公司装了个监控,又下载了个“联通智家”APP,每天点开手机上的“联通智家”,就能实时看到一个老人在家生活的影像。中午或者晚上,母亲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张着嘴,样子十分恐怖,加上是黑白视频,让人想到这是某个逝去时代的旧画面,仿佛母亲死去了很久。他害怕看到监控里的老母亲,但又必须从这里面看到母亲是否还活着,或是倒在了厕所,或是死在了床上。


  袁老板牙龈充血,营养不良,常年待在神农架高寒山里,干过民房建筑,挖过镇上的下水道,承包过乡村中学食堂,后来在葱香坪收大白菜、洋芋、圆白菜。再后来,就干脆种上了圆白菜,成了高山蔬菜种植户和销售商。某一年,他带着妻子女儿也住到了山里的小镇上。可老婆爱上了一个小水电站的站长,成了别人的老婆,连女儿都改成了水电站长的姓,也不搭理他了。

  袁老板是真正喜欢神农架山区,虽然在这里失去了妻子女儿,但初心不改,也没有多少沮丧和被羞辱过的表情。他住在一个牛棚里,牛棚臭气熏天,虻虫飞舞。但牛棚没了牛,他收拾后就住了进去。难道他变态,爱牛屎臭味?不是,他看中了这个牛棚是一间宽大的垛壁子屋。何谓垛壁子屋?神农架民居也。他认为这是他见到的神农架保存最完整的一个垛壁子屋。他干过建筑,多少对民居有点研究。垛壁子屋是用圆木一根根垛上去的,全部是榫卯结构,不用一颗钉子。如今因为水泥钢筋好用,再加上封山育林,禁止砍伐,过去的垛壁子屋就渐渐消失了,但这间牛棚却保存如新,一根根大桦木没有一点腐烂,木胎清晰,仿佛是刚砍倒的。袁老板住在这样的垛壁子屋里,没有什么不舒服的。他不爱动情,也不恨人,老婆、女儿、水电站长,都不恨。他不放大遇到的痛苦,不认为自己是天下最倒霉的,以免睡不着觉,忧郁成疾。“你说世界好,就是好的;你说世界不好,就是不好的。”他说,现阶段,这世界就这样,见仁见智。没有了家庭,也落得一身轻,没啥不好的。他想,就一个人,也很好呀。他准备把这个罕见的垛壁子屋盘下来,这算是一件珍宝了,买下来修修,以后在这种房子里养老,不晓得多巴适多安逸。管那世界是为啥子嘛,葱香坪好,就是全世界的好。

  再说那条狗。

  袁老板捡了条狗。他不仅捡了个帽子,还捡了条狗。是在进村的几十里山道上,在一个桥洞里捡到的。袁老板正在路边歇息,突然听到几声狗叫,四处瞄瞄,又没看到狗。循着声音跑到桥下一看,狗在桥洞里。溪水很浅,全是石滩,这狗一定是人放进来的,就是想遗弃它。狗有一岁的样子,是条杂种狗,长着田园犬的模样,但毛很长,还白,又饿又没了主人,正在那里呻唤哩。袁老板心想,哪个黑心烂肝的丢在这里,不是饿死就是让野兽吃,捡回去,还可以延续它一条命。

  袁老板给狗喂了点水喝,扯了根藤子系着就把它拖回了村里。

  袁老板捡了条狗,大家都很喜欢,但要交给谁来养,一问,没一个接手。因为都是打工人,养狗要费钱还费时,养条狗在死人的房子里看家,是你老板的事。捡来的狗又不能丢掉,袁老板就去村里走了一圈,想替小狗找个领养人家,可一圈回来,狗还在他手上,没人想要这只狗。

  后来,才听村里的人说,大家不要这只狗的原由,原来它是条四眼狗,两边眉毛上面都有一个黑斑块,容易让养它的人发生意外,不太吉利。

  原来如此。丢狗人就是觉得此狗四眼,才将它遗弃的。袁老板没养过狗,不知道,稀里糊涂就将这条晦气狗给弄回来了。咋办?总不能将它重新丢弃或者宰了,就留在这儿,让它自生自灭吧。

  这狗娘不亲舅不爱,吃点大伙的剩饭剩菜,没有就啃工人们丢下的烂圆白菜叶,吃得四条腿打颤,瘦骨伶仃。工人偶尔有肉吃时,它还能啃两根骨头,算是开了荤。晚上就自己找了阶檐下的一块石头睡。高山上的夜晚寒气逼人,夏天一样冷,没人给它一把草一个垫子,这狗就睡在石头上,三五个月下来,把石头睡得光溜溜的,下雨时,雨就潲在它身上,这狗也不会挪挪身子,就是条蠢狗。就这么的,狗活过来了,大伙儿都唤它“四眼”,袁老板也唤它“四眼”。不过唤它的时候很少,大伙儿忙着田里的圆白菜,耕地、覆膜、浇水、上肥、锄草、收割、打包,没时间跟这条狗厮磨,有时嫌它碍手碍脚,还你踢它一脚,他蹬它一腿。它哀哀叫的时候不少,然后就瘸着腿到门外知趣地躺下,用嘴舔被踢的地方,情绪稳定,装着没有被欺辱的样子。

  狗因为吃不饱,时常到村民家里找吃食,有时候趁人不备,偷一只小鸡或是一块猪皮,躲在林子里细撕慢啃。

  村里有个单身女人,大家都叫她小杨。她也并非单身,老公外出打工再没有回来,听说在外跟另一个打工妹同居了,还生下了娃子云云。小杨回到娘家,因没有男人滋润,穿得很差,一年四季趿着双布鞋,脸干瘦,有时候坐在门口剐洋芋,对生活也没啥怨言,甚至不存在失眠、抑郁、狂躁。到最后,每个人都是说服自己认命,认了命,一切都平静了,合理了。

  小杨即使一脸哀怨和霉气,也不会被人将她与袁老板联系在一起,说白了,小杨也瞧不上袁老板。虽然他是老板,还请了几个雇工,但脸上的红斑会让人畏而远之,没有哪个女人敢走近他。

  小杨家的鸡崽丢了两只,有人看见那条四眼狗在这里经过,追逐过母鸡和一窝雏鸡,那两只鸡崽,说不定是被四眼狗打了牙祭。当然,见着的人也说,黄鼠狼拖鸡也凶哩。黄鼠狼拖鸡大家都懂,还有老鹰叼鸡,也经常发生。

  小杨也许无所事事,就来到了那个土坯房找四眼狗的证据,在前后搜着,看是否有鸡毛、鸡血之类的杀戮现场。

  这土坯房,是刘老梗的。他儿子一家在镇上买了房子,他不想去,仗着自己身体不错,一个人照顾自己没问题。火塘一年四季烧着,头顶的梁上有腊肉,村里还有人酿苞谷酒,几亩田里的洋芋、苞谷可以养活自己,还有鸡猪狗,一个人的日子别提有多巴适了。可人老了,抗不住阎王爷一通朱笔乱点,白天还在田里干活,晚上还喝了一壶老酒,转身就倒在了火塘边。等村民发现他,已走了四五天,手上还紧紧地攥着一个空酒杯,锅里还有腊肉炖洋芋。

  说起来,他的死,是靠蜜蜂报信。

  蜜蜂不喜欢死物,刘老梗死了,屋里的一箱蜂子就疯了,专蜇过往行人。有个老倌子被蜇得五青六紫,就想这是啥事儿哩,抱着头进屋来准备斥责刘老梗,没想到刘老梗歪倒在火塘边,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房子虽说晦气,住袁老板这些人正好,还有一条不吉利的四眼狗。又听说四眼狗爱咬人,村民们都绕道躲着这里,生怕与这些人与狗发生些什么事儿。

  小杨来,看他们吃得呼噜呼噜的,白酒飘香,狗还啃着骨头,没有咬她。她也没找到什么证据。门口有一把椅子,袁老板热情地要小杨坐会儿,还唤工人给她用一次性杯子泡来了一杯茶。倒茶的是女工,这就有了话说,袁老板也就能搭讪了。一来二去,袁老板就与小杨熟了。

  有一天,袁老板穿上了一双崭新的布鞋,知道的就说是小杨做的,每天看她在穿针引线纳鞋底,她爹也没见穿上新布鞋。又看见小杨在用一把牛角梳,这估计就是袁老板拿梳子换的新鞋。山里的女人淳朴,不会占别人便宜,也算不上是情感交换信物,不过就是礼尚往来而已。话说转来,一个寡妇,一个鳏夫,就算是发生点什么事,也顺理成章。小杨父亲也种圆白菜,也被袁老板砍了收了,小杨送人家一双鞋,顶多算是对袁老板照顾老爹生意的感谢。

  其实,袁老板自妻女投奔他人怀抱后,对男女之事已经了无兴趣,成了个种圆白菜的机器。有人要,就种,就销售,他也成了惯性,脱不开身了,挣钱,不挣钱,随便。挣钱了去干啥,他也弄不明白了,他的余生,就是源源不断地种圆白菜,然后销售到十堰。背叛的老婆和跟着老婆没开窍的女儿,他惦记不惦记,很难说,人就是这样,遇上再大的事,时间一久,也就慢慢淡了。再说,有小道消息说,是袁老板对不起老婆女儿在先。有一年,他因为工程款要结,请了对方的经理去洗浴中心按摩,他自己在大堂等,结果那经理点子低,在包房里被警察抓了个正着。问题是,经理是袁老板拉来的,罚款得袁老板出,袁老板手头没那多钱,只好求助老婆。老婆就认为是袁老板嫖娼,这事咋说得清?袁老板怎么申辩都没用,越说越黑。老婆送来钱,还是临时去银行取的,自己省吃俭用,却一下子罚去了五千,老婆带着女儿回了娘家,后来,老婆就跟水电站的站长跑了。

  老婆要与他分居离婚还有一个理由,就是说他脸上的红斑是性病。袁老板声称是在高海拔紫外线晒成这样的,但他这么说老婆不肯信。离婚后袁老板去医院,一检查,是红斑狼疮。他再解释没啥用了,这病女性得的多,男人得这病的只有十万分之一。他就属于这十万个人中的那个衰神,这就叫命。

  小杨应该给袁老板出了主意,应该知道袁老板患的是红斑狼疮,应该还给他开玩笑说他是招惹了狼,这条来历不明的狗是不是狼崽哟?这只是猜想,好像从来忘了老婆和女儿的他,竟然跑到女儿的学校门口,等女儿放学后要塞给她一个红包(里面有两百块钱)。

  一个脸上有红斑、牛仔裤穿得拉拉垮垮的中年男人,扯着一个小女孩在学校门口,女孩像不认识这个男人似的,不仅不要他的东西还大喊大叫,这不是拐卖现场么?恰好每天接送养女的水电站站长赶来,上去制止。平时窝窝囊囊、畏畏缩缩的袁老板始终不放女儿,于是两个男人争夺一个小女生,竟然在大街上打了起来。

  这天袁老板也是鬼使神差,他带着狗去了县城,那天,四眼狗非得要跟袁老板走,袁老板脚踢不走,袁老板就让狗跟着他了。

  袁老板在校门口找女儿时,把那只狗早忘了。当水电站的水站长跟种圆白菜的袁老板两人开始干架,当袁老板明显处于下风时,狗上场了。

  水电站的水站长是当地人,吃苞谷长大的,浑身的肌肉骨头都劲鼓鼓的,十个指头短粗发胀,石头样的大脑袋,轮廓鲜明。他那一掌把眼皮耷拉、蔫蔫巴巴的袁老板推出了一丈开外。袁老板再一次要将红包塞给女儿,被水电站站长生扯过来,揉成一团,扔到了水沟里。但袁老板捡起来再塞,这一阵拉拉扯扯,袁老板甩了两拳头,打在空气里;水站长甩了两拳头,打在鼻子上。袁老板鼻子被打歪了,血喷在马路上,手臂上枉刻了一把短剑刺青,一点不经捶,还没啥还手能力,以为有点血气去拼命的,却任人宰割。两个人打架,有认识水站长的拉偏架,只拉袁老板,让水站长好施展身手。那个女孩呢,在生父和继父之间,她冷漠地站着,没有表情,任由他们打得天昏地暗。而看客呢?都拿着手机拍打架现场,拍血,拍伤,拍刺青,准备为当天的抖音准备刺激的素材,赚取流量。出血,最好死人才是轰动性的流量密码。于是多个账号的自媒体,抖音、头条、快手、微信、微博、小红书等等,终于有了一条轰动的血肉横飞的爆炸新闻。看客都成了拍客,越来越专业,越来越冷漠,越来越恶毒,没有了劝架的,没有了是非感,打架、杀人、血流成河,是他们每天盼望遇上的大好事。

  就在这时候,两条腿的全部旁观,而四条腿的站出来了。狗也是不问是非,只看谁是主人。主人遭打,这还得了!在施暴者水站长身上留下了一排齿印。

  水站长被袁老板的狗咬了,咬出了血,算是替主人报了仇,也为主人解了围。水站长一捋裤腿,腿肚上分明有血珠子滚下来,水站长五大三粗,却十分害怕狗。狗咬了,人就软了,狗一疯,人就正常了。就这样,水站长拉起继女,不敢恋战,捂着腿伤,狼狈而去。

  袁老板呢?袁老板头发零乱,衣衫零乱,心事零乱,在回去的路上才看到那只四眼狗在路边等他。袁老板第一次去摸那狗,是向它表示感谢,表达过去对它轻蔑和粗暴的歉意。狗不出声,只是默默地跟随他。他突然很感激狗,突然的,鼻头甚至发酸,也突然明白了,这天早上这狗为什么死活要跟他出来,这狗对主人不放心,预感到他今天会遭人欺负么?这狗通人性,还有灵性,袁老板突然跟狗有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说几句题外话:那天的抖音及各种短视频网站上,出现了袁老板与水站长对打的血腥视频,还有水站长被狗咬后落荒而逃的镜头,但特写镜头是袁老板的鼻青脸肿、血溅衣衫。好在深山老林的人不看抖音,几个工人刷到了,也不敢声张。难怪,这狗帮了他们老板的忙,回来吃了一顿好肉。

  袁老板自己也不好声张,回到垛壁子屋里,偷偷睡了两天,等脸上的伤好了点才出来,看不出有啥沮丧的,继续安排大家种圆白菜,继续拖菜到十堰去卖。

  这以后,袁老板也不再去县城找女儿,挨了一顿打,人就老实多了,对狗也客气多了。他坐在垛壁子屋的门口,躺在悬崖边吹风,四眼狗就蜷在他的躺椅下。那躺椅是一把竹椅,结实,发红,有些年头了,是刘老梗的遗物,他搬来享用。躺椅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但袁老板躺上去了就不会动,像死了一样,静静地躺着看夕阳看云海,也不知他想些什么。

  要说,他肯定不想什么,这么好的夕阳和云海,这么好的青山,你不用想啥,世界就是你面前的这副样子,你还能怎样?这世界如此安逸,如此美好,有多少人能够像袁老板这样享受?夕阳镕金,云海翻滚,清晨也有极好的朝霞,就算是下雨,云雾依依,云朵也一团团在山腰上闲跑。山更绿,水更碧,世界像换了个世界似的,有几个世界在轮流上班,有云世界,有雾世界;有雨后清凉世界,有太阳照耀世界;有干绷绷爽朗朗的世界,有水灵灵湿漉漉的世界。总之,这里就是仙境,就是福地。风景甚好,狗陪他看风景,狗陪他打盹,狗陪他喝茶。有咪壶,是把老紫砂壶,喝村里最好的茶,明前茶,毛尖,泡出的茶绿茵茵的,一股板栗味,一股森林味,一股春雨味,总之,壶中滋味长,眼前苍山宽。

  这狗有个坏毛病,只要睡着,就会乱翻乱滚,四仰八叉地晒它的胯下,看起来很萌。有一天,这狗睡着睡着一个翻身,半个身子悬在了悬崖上。好在它灵活,两个前爪抓住了石头和树根,哇哇地叫起来,惊醒了打盹的袁老板。袁老板睁开眼睛一看,狗趴在崖边石头上,快要掉下去,再挣扎几下,爪子一松,一定会坠崖。袁老板慌忙之中去拉它,确切地说,他抓住的是狗头,抓着了柔软的皮,皮的松弛部分,那地方还滑溜。因为狗腿乱踢乱蹬,袁老板想抓住它的腿爪,试了几下没有成功,就抓住了头皮。他紧抓着不放,狗因为恐惧,又一阵踢蹬,袁老板也慌乱失措,打翻了躺椅,自己一个趔趄,差点被狗带进悬崖。他于是侧身卧着,终于薅住了一只狗腿。哪知这狗被薅疼了,将头扭过来,朝袁老板的手臂咬了一口,正是那小手臂的刺青之处。狗咬了人,不松口,袁老板用力拉扯,吱溜一声,刺青绽开,短剑撕成两截,血流如注。

  “袁老板被狗咬了!袁老板被狗咬了!袁老板被自家的狗咬了!”

  各种喊叫,各种跑动。大家看到袁老板捂着手臂,一张生无可恋的脸和痛兮苦兮的表情,再看他耷拉的眼皮和像风筝一样的身子,好可怜呀。有人要袁老板赶快去打狂犬疫苗,越快越好,还有的去寻狗,要将狗一棒打死。这还得了,狗咬主人,哪有这个道理,不是条疯狗么?可这狗还帮主人咬过别人哩,咋会突然翻脸不认人,何况,是主人在搭救它,不然,狗摔下崖去,早成一堆死肉了。

  拖着棒子欲灭狗的人,是强烈反对养狗的人,说,狗就是狗,再怎么样也没有人性,何况是条野狗,以为养狗了就岁月静好,人狗情深,没这回事,否则,狂犬病疫苗就卖不出去了。你们知道,每年全国被猫狗咬伤的有多少人吗?四千万人,好在有疫苗,但每年也死几千人。

  袁老板被摁下坐在躺椅里,有人端来缸里的水为他清洗伤口,大伙商议怎么叫车将他送去镇上打疫苗,只听袁老板吃力地站起来,对两个手拿打狗棒的人大声说:

  “别打狗,别打这只狗,狗没啥罪,狗是因为惊吓才咬我的。这狗是条好狗,明白吗?好狗!我被两脚兽欺负的时候,所有人在哪里?你们在哪里?在场的人都不惹不理,只有一只四脚兽来帮我。在这世界上,唯一帮我的是四条腿的狗,没有两条腿的人。它跟着我吃没吃啥,喝没喝啥,平时啃些白菜帮子剩饭菜,可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够义气够朋友,你们不能打,你们没有资格打这条狗!”

  有人说:“这条狗再咬人怎么办,谁能保证它没有狂犬病?”

  “没有的,肯定没有,怕它咬人拴根绳子。哎哟,哎哟……”

  袁老板抱着手臂疼得冷汗直冒,狗齿很尖,狗齿印很深,他遭不住了,还打着冷噤。一个人精神、肉体都没有人暖的时候,他是可怜的,连魂都不在身上了。

  狗终于被制服了,狗被脚踩趴在地上,被人死死摁住,摁它的人就是捉狗的人,但也被狗咬了,大伙儿用透明胶将狗嘴缠紧。狗断了一只爪爪,嘴又缠住了,怪模怪样,狗不能张嘴叫,却以为它的腿还是好的,总想站起来,可爪子之上软了,成了一截连着皮的断骨头。

  “是谁打的?要你们别打!”

  “不是的,袁老板,是狗自己踩进了石缝,把腿折断了,我们没动它哩。”工人解释说。

  两个人被咬,狗腿又断了。在镇医院手术台上,医生给狗打了一针镇静剂,才把夹板上好。

  在另一边,给狗上夹板时,袁老板也在处理伤口,可他躺在手术床上,却惦记着那狗,朝四下张望说:“狗呢?狗拴紧没有,快给它把腿治好!”

  更离谱的是,袁老板不让医生给他注射狂犬疫苗,他声称山里的狗比城里的人干净,那狗绝对没有狂犬病,只是一下子慌了,才咬了他一口。

  “请你们信我的话,我难道连自己的狗也弄不清吗?”

  医生说:“你这狗是条捡来的狗,还是一条杂种狗,我们见得多了,来历不明的狗,十有八九带狂犬病毒。”

  “那我们打赌好吗?”

  “拿命赌呀,狂犬病百分之百死,你不要抱侥幸,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哟!”

  因为袁老板创面很大,伤口很深,不仅强行给他打了狂犬疫苗,还打了一针免疫球蛋白。

  人与狗都回到葱香坪,给狗拴了一条短绳,刚好能躺平,但不能跑动。撕下狗嘴上的透明胶时,把毛扯了下来。一张嘴上剥光了毛,更加怪模怪样,不停地在绳子里挣扎,龇着一口狰狞的犬牙,眼球突出,真真假假四只眼喷着无名怒火,想挣脱绳子,真的疯了一般。毫无疑问,那打好的夹板里,狗爪会再一次骨折。

  大伙看狗,看着袁老板,让他定夺,简单地说,让它死。袁老板再次回绝了大家的请求,说让它疯去。疯过之后,狗平静了,认命了,蜷缩在门口,以乞求的眼神望着大家,望着袁老板。

  狗再一次暴跳如雷,是小杨的父亲给狗找到了一个嘴笼,是过去进山打猎时给猎狗戴的。那个竹编嘴笼很结实,都变得乌黑了,套在四眼狗嘴上正好。狗本来系着短绳,又套上嘴笼,限制了它仅有的自由,不知自己犯了啥罪,更加狂躁暴怒,又蹦又跳。小杨踢了它几脚,工人踢了它几脚,袁老板也踢了它几脚。所有人都踢,它也老实了,甚至向工人们龇牙齿的举动都不敢了,下了嘴笼吃食,也乖乖地吃,不吠,不咬,就像条没了主人的丧家之犬。

  袁老板打了一针疫苗就坚决不打了,被咬的工人,他出钱让那人继续打,他不打,手一挥,说:“打什么嘛。”

  袁老板忘了妻女,准备在葱香坪安度晚年,终于一次性付款买下垛壁子牛栏,也不知是什么触动了他,让他起了这个心。他每天背着手在垛壁子屋四周转几圈,然后开始修整,把牛栏修成客厅和卧室,要修得整洁、漂亮,冬天不透风,夏天无蚊虫,门用木门,有纱窗,里面呢,找村民买来了生漆,把木料打出木胎色,再刷上透明的生漆,刷得金晃油亮。垛壁子得用泥巴糊才有传统味道,他专门买来了好泥巴,也抹得金晃油亮,并在门前屋后栽了柿子树、橘子树、枇杷树、桃子树和桂花树,再用一种细竹编成篱笆,这种竹子叫红观音竹。这么一整,在葱香坪,垛壁子牛棚成了豪宅,悬崖边境院子成了仙境。袁老板说,这才是真正的神农架民居,其他的什么都不是,恶俗的水泥建筑以后都会成为垃圾。

  这以后,袁老板还是在悬崖边,还是端了把躺椅在门口看云海青山,狗还是困在他脚下。要是别人,对这瞎咬乱啃的狗早已嫌了,正好一脚踢下万丈悬崖。但没有一条狗,袁老板躺平看景的生活也没有这么抒情,这么美丽。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5年第11期)


责任编辑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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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张   亮
编校|丁东亚
审核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