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关古道的风吹过千年,我站在江西与广东的交界处,仿佛看到那位病重的哲人,在嘉靖七年的秋风中,乘轿越过五岭,奔赴他生命中最后的征程。
2023年深秋,我驱车从江西大余县出发,沿323国道蜿蜒向南。车窗外,大庾岭山脉的秋色正浓。当海拔700米的梅关出现在眼前时,我特意下车步行。这座被称为“南粤第一雄关”的隘口,北门额书“南粤雄关”,南门额则是“岭南第一关”。站在这里,一脚踏两省,仿佛能触摸到历史的脉动。
梅关古道上的梅关 IC Photo 图
梅岭雄关:夜深风雨不能前
梅关古道始建于唐朝开元四年(公元716年),由丞相张九龄主持开凿,曾是岭南沟通中原的咽喉要道。我抚摸着关楼旁清康熙年间南雄知州张凤翔所立的“梅岭”石碑,想象1527年秋,王阳明就是从这里进入岭南的。
嘉靖六年(1527年)三月,因叛乱被杀的广西田州土司岑猛的余党卢苏、王受再次拥兵造反,竟然攻下了思恩(今南宁武鸣区、平果县一带)、田州(今百色田阳区)两座府城,官军损兵折将。朝廷又想起王阳明这位“救火队长”。此时,王阳明挂名南京兵部尚书,主业是在浙江绍兴老家讲学。朝廷下旨让他提督两广军务,征讨思田之乱。他的广东籍好友霍韬此前以粤人乡音未改、语义不通达为由辞官不做,这时再次被召进京出任侍讲学士,便顺路来绍兴看他。霍韬原来听说朝廷任命王阳明提督两广兵马,上了折子附议,还想着带上西樵山四峰书院一帮弟子助他平叛,这次见他病得不轻,不无担心。王阳明有气无力地告诉他,咳嗽厉害时都咳晕过去,老半天才能苏醒。霍韬问他对思田之乱作何打算?王阳明说,思田之乱,是小打小闹,有如身上长的疥疮。群僚百司各怀谗嫉党争之心,这才是心腹大患。思田之乱本也无大紧要,只是从前太过张皇了,后来不可轻易收拾。只要厘清乱源,疏通积怨,抚军安民,思田地方很快就会实现长治久安。霍韬见他胸有成竹,才略为心宽。王阳明上书请辞,但朝堂混乱,无人可用,他不得不披挂上阵,踏上征途,开启了人生的谢幕之战。
我站在梅关上向北眺望,那是王阳明来时的路;向南俯瞰,则是他人生最后的旅程。这位心学大师将在岭南完成他最后的使命,也将在这里找到精神的归宿。
“处处人缘山上巅,夜深风雨不能前。山灵丛郁休瞻日,云树弥漫不见天。”这是王阳明《过梅岭》中的诗句,真实描绘了越岭的艰辛。今天我们行走的梅关古道,全长约1200米,宽3-4米,以青石、鹅卵石铺砌。虽然整修过,但陡峭处仍令人气喘吁吁。想象当年王阳明乘轿越岭,颠簸之苦对于肺病缠身的他可谓雪上加霜。古道旁的来雁亭、六祖寺、衣钵石,都保持着岁月沧桑。在衣钵石,我驻足良久。传说六祖惠能受五祖嘱托持衣钵袈裟归岭南避难途经梅岭时,曾在此放下衣钵。王阳明经过此地时,想必也会想起这个著名的禅宗故事,思索心学与禅宗的关联。
下山进入广东境内,前方便是南雄古城。浈江畔的明代码头遗址已难寻觅,但站在江边,仍能想象王阳明在此登船的情景。他从这里顺浈江而下,转入北江,再溯西江而上,前往广西任所。
王阳明受命南征时的心情复杂。他在《辞免重任乞恩养病疏》中写道:“臣病患久积,潮热痰嗽,日甚月深,每一发动,昏眩良久,渐不能支。”然而圣命难违,他只能拖着病体南下。
清远北江飞来峡 视觉中国 图
西江航道:治世与治心
船行西江,秋水共长天一色。我站在甲板上,想象王阳明当年是否也曾这样凝视江面,思索着治世与治心的道理。
西江航道连接两广要地,王阳明当年的总督府设在梧州。三江口处,西江、桂江汇流,形成壮阔的水面。我在这里下船,寻访明代两广总督府遗址,但岁月沧桑,只剩下一块纪念碑文。
王阳明在梧州开府办公,制定了“以抚代剿”策略。这一策略体现了他“致良知”的哲学思想——不是简单地武力镇压,而是用教化感动人心。王阳明的挚友、同为明代心学大师的湛若水在《阳明先生墓志铭》中称赞道:“人知杀伐之为功,而不知神武不杀者,功之上也,仁义两全之道也。”
思恩、田州之乱源于明王朝对少数民族地区的治理失当。王阳明深入调查后认为,当地百姓反叛并非因为生性彪悍,而是由于“饥寒迫于身,而赋役驱于后”。他一方面整顿吏治,减轻赋役;另一方面兴建学校,教化百姓,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王阳明治桂方略
我在梧州参观了当地博物馆,看到了明代时期的文物和关于王阳明的记载。一位老馆员告诉我,当地壮族民间至今还流传着“王圣人”的故事,说他如何用智慧和平解决了冲突。
这种治理智慧的背后,是王阳明“万物一体之仁”的哲学观念。在他看来,治理边疆不仅仅是维护统治,更是要实现华夏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的融合共生。这种思想在当时是颇具前瞻性的,即使放在今天,也有着深刻的启示意义。
船继续向西江上游驶去,两岸青山相对出。我想到王阳明在船上的那些日子,除了处理公文,想必也在继续思考他的心学体系。西江的航道曲折,水流湍急处,需要船工们共同努力才能渡过险滩。这仿佛是王阳明人生的隐喻——在艰难中前行,需要内心的定力与团队的协作。
梧州两广总督府夜景 视觉中国 图
南宁岁月:教化与平乱
嘉靖七年(1528年)的南宁,瘴疠弥漫,战火初燃。王阳明以病弱之躯抵达这座边陲重镇时,并未以武力威慑示人,而是以“致良知”之心,开启了他在广西的教化与平乱之旅。正如他在《赴任谢恩遂陈肤见疏》中所言:“若以武力剿捕,无论胜败,均有十患;若用安抚之策,则收十善之效。”这一理念,成为他在南宁一切行动的基石。
思恩、田州之乱的根源,并非蛮夷凶悍,而是明廷“改土归流”政策失误与流官贪腐所致。王阳明到任后,并未急于用兵,而是深入民间察情。他上疏朝廷,主张赦免叛乱首领卢苏、王受,保留土官职位,同时设立流官,形成“土流并治”的格局。这一刚柔并济的举措,迅速瓦解叛军心理。嘉靖七年正月,卢苏、王受率7万余众归降。王阳明不费一兵一卒,平息了持续多年的叛乱。
平乱后,王阳明深知“武力只能取一时之胜,教化方为长治久安之本”。他在田州设立社学、县学,鼓励壮、瑶子弟入学,并制定《田州民约》《思恩教民榜文》,将儒家伦理与地方习俗结合。他甚至利用壮族“歌圩”“祭祖”等传统活动,融入“仁义”“忠孝”理念。他还推动农业建设,减免赋税,设立义仓,开凿水渠,从根本上改善民生。他主持修建的“阳明渠”,至今仍灌溉着广大农田,被当地称为“圣人渠”。
南宁的山麓青秀,林木葱郁。我站在撷青崖前,凝视明代左江兵备佥事欧阳瑜于嘉靖四十年(1561年)所刻的“阳明先生过化之地”摩崖石刻。如今,这里已成为青秀山风景区的一部分,有学者呼吁在摩崖石刻旁重建敷文书院,以重现当年的讲学盛景,延续阳明精神。
尽管历史上的敷文书院已湮没于尘烟,但王阳明在此讲学的精神却未消散。穿过南宁市北宁街的喧闹市井,我在广西储备局宿舍旁找到了那块镶嵌于旧墙中的花岗岩石碑——“王文成公讲学处”。这里曾是敷文书院旧址,嘉靖七年(1528年)六月,王阳明在此创办书院,亲题“宣扬至仁,诞敷文德”,委任弟子季本为敷文书院首任山长。书院开放讲学,不仅生员可听,普通百姓亦能旁听。允许田州学生到南宁入学,并强调“凡乱之起,由学不明。人失其心,肆恶纵情”。
书院虽几度兴废,但其影响深远。据记载,广西的书院在嘉靖年间达到明代高峰,共建23所,而清代更增至两百余所。王阳明通过教育实现“以文化人”的理念,使得广西中举、中进士者大增。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对待冥顽不化的顽匪,王阳明亦展现出雷霆手段。嘉靖七年七月,他趁湖广保靖归师之便,出其不意分兵征剿八寨、断藤峡。这两地贼众数万,负险作乱,“南通交趾诸夷,西接云、贵诸蛮”,为害已久。王阳明命布政使林富、副总兵张祐率右江及思、田兵进剿八寨;参议汪必东等率左江及永顺、保靖宣慰司土兵进剿断藤峡。一月之内,“大破其众,斩获三千有奇”。此役被两广父老誉为“数十年来未有之举”。
王阳明又上了封《处置八寨断藤峡以图永安疏》,提出为了防患此地死灰复燃,将柳州府南丹卫城迁至八寨;改筑思恩府城于荒田,就是将原在高山之上的府治移至水陆交通更为便捷的荒田这个地方;改凤化县于三里;添设流官县治于思龙;增筑守镇城堡于五屯等善后对策。他的方略是:“谋成而敌自败,城完而寇自解,险设而敌自摧,威震而奸自伏。”
王阳明在攻打断藤峡、八寨时,除了用“佛郎机”对贼兵形成震慑外,还大打心理战。他让嗓门大的士兵向对方阵地喊话劝降,行军时衔枚而进,发动攻击时雷霆万钧,让贼匪措手不及,惊慌失措,放弃抵抗,四处溃逃。王阳明坚持剿抚并用,恩威并施,善待降卒,并要求各地官员惩恶劝善,抚民化民,设立具有招抚与防御双重作用的“寨堡”。断藤峡很快实现了民心安定。有些朝廷大员对此却有质疑之声。针对兵部尚书胡世宁指责王阳明献计将卫城迁至八寨之事,是“将一卫精锐陷入贼巢之中,恐非妙招”的质疑,新任礼部尚书霍韬以自己是两广出身为由,为王阳明辩道:王阳明迁卫的献策,极富远见卓识,将卫城搬到原来的贼巢里去镇守,如此一来,乱贼将无法再图生变,是一劳永逸的万全之策。
此后,王阳明便一病不起。他接二连三上奏《地方急缺官疏》《举能抚治疏》《边方缺官荐才赞理疏》,说广西叛乱虽平,但官府亟缺能干的官吏,地方治理无方的话,就无法实现长治久安,前面剿匪的事都是白干,很快又会出乱子。他又上奏朝廷说,自己病重,恐怕不能再为朝廷奔走,恳请回乡养病。
朝廷只是象征性地提拔了林富等几个人,对王阳明上奏的回乡养病等其他事都置之不理。王阳明在病床上给弟子钱德洪、王畿写信:“近来同志们叙会如何?法堂前而今草深有一丈长了吧?”他深知自己已病入膏肓,来日无多,归心似箭,还想最后见一见心中牵挂的亲人和弟子。病情日益加重,圣旨迟迟不下,他决定启程回乡,在路上等候圣旨。
王阳明在南宁的岁月虽不足一年,却深刻塑造了广西的文化基因。他从“心”出发,以教化代征伐,以良知化戾气,真正实现了“知行合一”。今日南宁二中校歌仍唱“阳明过化,郁郁葱葱”,南宁师范大学则以“德才并育,知行合一”为校训。
当我离开青秀山时,夕阳余晖洒在摩崖石刻上。那些斑驳的字迹仿佛在低语:“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嘉靖七年八月二十七日,他从广西南宁府出发,舟行邕江,途经激流湍急的乌蛮滩,船夫说前面就是伏波庙,他大惊,急唤停船上岸祭拜。叩拜东汉马援将军的塑像时,他想起40年前自己曾在梦中来过此地,还在梦里作了一首绝句。看到眼前的伏波庙,情景宛如昔年梦中。神奇的是,40年后,他也跟马援一样,在广西平定了蛮族叛乱。王阳明不禁感叹两广之行有非偶然者,当即写下《谒伏波庙》诗二首:
其一
四十年前梦里诗,此行天定岂人为!
徂征敢倚风云阵,所过须同时雨师。
尚喜远人知向望,却惭无术救疮痍。
从来胜算归廊庙,耻说兵戈定四夷。
其二
楼船金鼓宿乌蛮,鱼丽群舟夜上滩。
月绕旌旗千嶂静,风传铃柝九溪寒。
荒夷未必先声服,神武由来不杀难。
想见虞廷新气象,两阶干羽五云端。
诗中既表达对马援“神武不杀”的敬仰,亦暗喻自己以德化夷的志向。王阳明一生打了很多胜仗,却厌恶兵戈杀戮之事,他觉得谋略与人心向背才是制胜法宝。伏波庙前的滔滔江水,仿佛见证着两位跨越时空的治世者,如何在蛮荒之地践行“仁政”与“兵道”的平衡。
南宁青秀山 视觉中国 图
广州休养:最后驿站
王阳明乘船沿西江东下,九月初七抵达广州。此时的广州城,“三江交汇,百越通衢”,城墙周长十余里,设有八门,城濠环绕,堪称岭南第一雄城。我站在今日越秀山上残存的明代城墙遗址前,抚摸着那些斑驳的城砖,仿佛能感受到当年王阳明入城时的气息。
王阳明下榻处位于今天文明路一带的官驿。据《广州府志》记载,这一带在明代是官员往来驻节之所,离布政使司衙门不远。他在此养病期间,虽身体日渐衰弱,却仍坚持讲学。每日都有当地士子前来请教,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讲解“致良知”之要义。
“病躯终日倚楼台,药裹书签次第开。”这是他在广州所作《病中偶成》中的诗句,真实反映了他当时的生活状态,白天接待来访学者,夜晚则强撑病体处理公务文书。最令他焦虑的是等待朝廷批复《乞恩暂容回籍就医养病疏》,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渴望回到浙江故里,却迟迟等不来圣旨。
在广州的最后一个多月里,他的肺病日益严重,经常咳血不止。弟子们劝他静养,他却说:“吾在此一日,当尽一日之责。”即便在病榻上,他仍在修改《大学问》,完善他的心学体系。每当咳嗽稍停,他便提笔著述,或是与弟子们论学,仿佛在与时间赛跑。
广州越秀山 IC Photo 图
增城寻根:精神寄托
嘉靖七年十一月,王阳明拖着病体前往增城。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行程——既是地理上的迁徙,更是精神上的归乡。
在增城凤凰山南麓,我找到了忠孝祠遗址。这里如今只剩下一块明代石碑和几处地基残迹,但依然能想见当年的规模。嘉靖《增城县志》记载,忠孝祠始建于永乐年间,为纪念王阳明六世祖王纲而建。王纲,字性常,文武全才,明初任广东参议,潮州发生暴乱,他督办兵粮,后被海寇所害。当地百姓感其忠义,在王纲殉职的增城县建祠祭祀。当年王阳明拖着病躯在祠中伫立,望着先祖的牌位,想必百感交集。他在《谒忠孝祠》诗中写道:
海上孤忠岁月深,旧遗荒落杳难寻。
风声再树逢贤令,庙貌重新见古心。
香火千年伤旅寄,丞尝两地隔商参。
邻祠父老皆人厚,从此层城是故林。
诗中所写“层城”即是增城。王阳明将这里当作精神寄托的“故林”,同时增城也是王阳明挚友湛若水的故乡。湛若水,号甘泉,江门陈白沙的高足,“陈湛心学”的代表人物。他与王阳明虽然学术观点有异——湛若水主张“随处体认天理”,王阳明提倡“致良知”,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之间的深厚情谊。王阳明曾说:“吾与甘泉友,意之所在,不言而会;论之所及,不约而同。”增城的湛若水原址故居因年代久远已无完整建筑遗存,但位于天蚕山东麓的湛若水墓和莲花书院遗址尚存。
王阳明与湛若水的交往始于正德元年(1506年),两人在京师一见如故,皆称赞对方“此等人物,未曾遇见”。此后二十余年间,虽然聚少离多,但书信往来不断。现存的《王阳明全集》中收录致湛若水书信就有十余通。
虽然老友此刻正在南京为官(南京礼部侍郎),但丝毫不减他的勃勃兴致,在《题甘泉居》一诗中写出自己的喜悦心情:
我闻甘泉居,近连菊坡麓。
十年劳梦思,今来快心目。
徘徊欲移家,山南尚堪屋。
渴饮甘泉泉,饥餐菊坡菊。
行看罗浮云,此心聊复足。
王阳明在湛若水故居,应该想起了自家伯府第前清澈如镜的碧霞池水,想起了后园观象台上衔泥筑居的燕子。从弟子来信中他似乎感觉到了绍兴、余姚两地举办讲会、奋发学习的热烈情景。他从广州府发出给钱德洪、王畿的回信中,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吾道之昌,真有火然泉达之势!”他还兴奋地告诉两名弟子,“平叛之事已了事,快则十天,慢则月余,就可启程归来了”。
在增城的数日间,王阳明还创作了《增城夜宿》《过增江》等诗作。这些诗篇既展现了他作为诗人的才华,更记录了他精神上的最后旅程。在增江畔,他仿佛找到了精神的归宿;在先祖祠前,他完成了儒家士大夫最重要的慎终追远之礼;在挚友故居,他重温了学术知己的深厚情谊。
这或许就是一代大儒最后的精神独白——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他对这个世界依然充满眷恋,对学术理想依然执着追求,对亲朋好友依然深情厚谊。增城之行,成了他精神上的最后寄托。
广州增城湛若水墓 IC Photo 图
和平县往事:不在峻法,不在征伐
在广州养病的日子里,王阳明时常独坐窗前,望着庭院中的榕树出神。某个午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宁静,信使送来和平县的公文。展开文书,看到“和平县”三个字,他的思绪不禁飘回正德十三年(1518年)的那个春天。那时他47岁,正值壮年,任南赣巡抚,满怀经世济民的理想。这段回忆,成为他在广州病榻上最温暖的精神慰藉。
我沿着王阳明的记忆轨迹,驱车北上河源和平县。县城所在地的阳明镇高楼林立,与现代城镇无异,但走在老街上,仍能感受到历史沉淀的独特气息。我在阳明镇政府(原和平县政府旧址)大院内看到王阳明手植古榕树枝繁叶茂,树高23米,约7层楼高;树径胸围942厘米,需6人才能合抱;冠幅平均34米,其中树枝延伸东西长度40米、南北28米,占地约1000平方米。据传,该树是王阳明在和平县衙开衙时亲手种下的,历经五百多年的风雨,依然生机勃勃,见证了和平县的历史变迁和发展。
我的手指轻抚过古榕树凹凸不平的树干,忽然理解为何王阳明在病中仍对这段往事念念不忘。正德十三年,他平定浰头叛乱后,没有简单地撤兵了事,而是深入调研,发现该地距周边县城都在百里以上,政教不及,才是祸乱根源。于是他上奏朝廷:“宜添设县治,以控制要害;兴建学校,以移风易俗。”朝廷采纳其建议,设立和平县,取“和平安宁”之意。
“设县安民”的治理理念,体现了王阳明“致良知”的政治智慧。他在《添设和平县治疏》中写道:“县治既立,则政教可及,赋役可均,词讼可理,奸伪无所容。”这种既重治安又重教化的治理思路,至今仍闪耀着智慧的光芒。
县城东山岭阳明公园里立着王阳明的石像,目光深邃,仿佛仍在注视着这片他曾经治理过的土地。我来到公园时,夕阳正好洒在广场上,几位老人在石像下弈棋,孩子们在周围嬉戏。这祥和的一幕,不正是王阳明当年追求的“和平安宁”吗?我想起他在广州病榻上写下的话:“治世之道,不在峻法,而在教化;不在征伐,而在安民。”这段跨越十年的回忆,成为照亮他最后旅程的一盏明灯。
和平县大坝镇水背村的王阳明塑像 摄影 欧阳素丽
北归之路: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嘉靖七年(1528年)十一月,王阳明踏上了北归之路。动身返乡前,王阳明让已升为右副都御史巡抚郧阳的林富代理广西政务,副总兵张祐代理军务,其余诸事也布置妥当。此时,他还是没能等到朝廷的恩准。
我从广州出发,沿北江溯流而上,追寻他最后的足迹。北江古航道如今已是现代化的航道,但在某些河段,仍保留着原始风貌。船行江上,江流湍急,让人不禁想起王阳明当年“病卧舟中,犹批答文书”的情景。据《王文成公年谱》记载,他的病情在途中日益加重,“咳喘日剧,饮食难进”,即便如此,他仍然坚持处理公务,“每日必亲阅文书,手书奏疏”。
在清远段江面,我特意下船驻足。这里江面开阔,水流平缓,想必是当年船只停泊休整之处。王阳明在这里写下了著名的《乞骸骨疏》,字字泣血:“臣病日益深,痰咳日甚,血液衰耗,眩晕怔忡……伏望圣慈,悯臣病危,容臣暂回原籍就医调治。”
然而,朝廷的批复迟迟未至。船至南雄,他改乘轿子,准备越梅关北归。在大庾岭古驿道,我沿着青石台阶缓缓而上,仿佛能听到当年轿夫沉重的脚步声和病人艰难的喘息声。十一月二十五日,王阳明乘轿越过广东、江西交界的梅关,进入江西南安府大庾县境内。史料记载,当轿夫抬着他越过梅关时,他特意要求停下,最后回望岭南大地。那一刻,不知他是否想起这一年多在岭南的点点滴滴:梧州的决策、南宁的讲学、广州的等待、增城的寻根……
傍晚时分,王阳明在弟子周积、张思聪的搀扶下于章江再次登船北行。周积见他危重,问及遗言。王阳明淡然道:“此心光明,亦复何言?”第二天,即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公历1529年1月9日)辰时,王阳明在南安青龙铺码头泊船处与世长辞,终年57岁。
赣州大余青龙铺码头,王阳明逝世处,建有落星亭。 IC Photo 图
留给岭南的精神遗产
站在梅关古道上,北望是江西,南望是广东。我作为一个在广州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新岭南人”,此刻心情复杂难言。王阳明在岭南虽然只有短短一年有余,却在这里完成了生命的最后升华,也为岭南留下了宝贵的精神遗产。
他在岭南的实践,诠释了“知行合一”的真谛:在梧州制定“以抚代剿”的战略是知行合一;在南宁建书院、兴教化是知行合一;在和平县“设县安民”是知行合一;甚至在生命垂危时仍坚持处理公务、为弟子释疑解惑,更是知行合一的最高境界。岭南这片土地,因王阳明的到来而增添了深厚的文化底蕴。如今,在南宁的敷文书院碑刻中、在和平县阳明镇的大榕树下、在广州增城的忠孝祠遗迹里,我们依然能感受到他知行合一的精神在岭南大地上生生不息。
作为研究阳明学的学者,我常常在想:是什么支撑着这位病重的哲人,在生命最后时刻仍然坚持履职讲学?或许正是他常说的“致良知”三个字。在岭南的这一年,他用生命诠释了什么是“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什么是“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梅岭远眺 IC Photo 图
夕阳西下,梅关古道上游人渐稀。我独自站在关楼上,看最后一缕阳光掠过远山。忽然明白,王阳明留给岭南的,不仅仅是一个个历史遗址,更是一种精神气质——那种在艰难困苦中依然坚持理想、在病痛苦难中依然不忘初心的精神气质。每当我们在生活中遇到困难时,想起五百年前那位拖着病体越梅关的老人,就会获得继续前行的力量。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阳明先生的精神,照耀着岭南大地,也照耀着每一个追寻良知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