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盛夏,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同道背着摄像机,踏入四川平武县厄哩寨的密林。彼时,白马山民仍过着伐木狩猎的生活,四位青涩少女 —— 伍音早、晓小、小英美和她们的姐妹,成了镜头偶然捕捉的对象。谁也没料到,这场“意外的拍摄”会跨越24年,最终凝结成一部记录一个民族生存史诗的纪录电影《白马姐妹》。
作为东亚最古老的部族之一,白马人被誉为“人类活化石”,世代栖息于四川、甘肃交界的大山深处。这个古老族群有语言无文字,却凭借口耳相传与身体实践,将“跳曹盖”“圆圆舞”、民歌等非物质文化遗产延续至今。
2003年,《白马四姐妹》登陆央视,让川甘交界的白马族群走进大众视野;2020年,特大山洪冲毁山寨,二姐晓小女儿田冬梅带着哭腔的电话,让张同道再度奔赴故地,用四年记录下山寨从废墟到新生的蜕变。
《白马姐妹》将1999-2002、2020-2023年共八年的素材浓缩为90分钟,以居住在平武县厄哩寨的白马人伍音早四姐妹为主角,以山寨重建为现在进行时的叙事线索,讲述了四姐妹一家20多年间的生活变迁。观众看到的不仅是四姐妹从少女到祖母的人生轨迹,更是白马人从伐木为生到发展旅游、从传统山寨到通高速现代村落的时代变迁。
这部横跨二十余载的纪录片即将在11月5日全国艺联专线上映,导演张同道日前在上海路演现场,分享了镜头背后那些关于信任、意外与文化的故事。
“第一次拍白马,我压根就没想拍白马,也不了解白马。”回忆起1999年的拍摄缘起,张同道的语气里满是“偶然”。彼时央视有档文化类节目,计划拍摄“没搞明白的事”,其中一个选题是“三星堆人去哪了”。“有专家说,三星堆人可能遭遇大战失败,顺着长江上游跑了,我就跟着这个线索往深山里找,结果三星堆人没找着,先撞见了白马人。”
初见白马人,张同道满是“好奇心态”。他听说白马人除夕会全寨唱跳一整夜,特意拉来一卡车灯,还调了两台摇臂,“就想把’跳曹盖’拍得宏大、拍得美,把它当一个’文化奇观来拍。”可镜头里的距离,藏不住彼此的陌生 —— 他问小英美问题,对方回得简短,表情也冷;四姐妹的父亲,那位当过兵、饱经风霜的老人,看着他的摄像机,眼神里满是不信任。“我走的时候跟老爷子说‘我还会来’,他没戳穿,但那眼神就是‘你这是哄我们的吧’,那么偏那么远,怎么可能再来?”
2000年夏天,张同道真的回去了。一见面,老爷子双手攥住他的手,开口就是一句朴实的肯定:“你说话算数的!”这一次,张同道不再是带着摇臂的“外来拍摄者”,而是住进了四姐妹家——“大家看片子里拆房子的镜头,钩机把窗子都打破了,我就住在那个房间里,吃在他们家,跟他们一起过日子。”
住进山寨后,镜头与人物的距离悄然改变。“1999年的镜头是有距离的,可后来他们吵架的时候我镜头怼到脸上,他们都不管,只顾着争怎么多分点钱。”张同道笑着说,到最后,整个白马寨没有他不能去的家,“任何一家白马人,我推开门都能吃饭喝水。白马人的第一部纪录片是我2003年拍的,第一部关于白马的电影也是这次拍的,没人比我更久地陪着他们。”他坦言,纪录片拍摄的核心从不是设备或技巧,“你跟他的情感有多近,你的镜头就离他有多近。如果感情没到,那种近距离镜头就是冒犯,他们会跟你发火的。”
“第二次拍白马,更是意外。”张同道说,2003年《白马四姐妹》播出后,他以为这段拍摄就结束了,中间近20年虽偶尔联系却没再回去。直到2020年8月一天中午,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电话那头的女孩带着哭腔说“我妈妈找不着了”—— 张同道先是警惕,可再一问才知道,是二姐晓小的女儿田冬梅,“我走的时候她才5岁,打电话时已经23岁了。”
原来,2020 年8月,特大山洪冲毁了白马寨,路断了信号没了,田冬梅已经三天不知道母亲的生死。“挂了电话,我根本没法装作没事,哪怕不是为了拍片,也得回去。” 当张同道带着团队重返厄哩寨,眼前的景象让他揪心:“整个白马寨像一个被炸弹爆炸过的重伤病人,头发没了,胳膊断了,脸上全是伤疤。我以前住过的屋子全是泥,我睡过的床被淹在泥里,根本看不见了。”
最初,张同道以为拍两年就能记录下重建过程,可没想到,“建个寨子比贴口号难多了。”他记得村支书拿着钱两次都分不下去,“我问他还开会吗,他说坚决不能开了,再开会要打架了。”就这样,拍摄从两年延到三年,最终用了四年才拍下山寨的重生。
影片里洪灾的镜头,成了观众追问的焦点 ——“那些洪水冲房子的画面是怎么拍的?” 张同道回答道:“所有镜头都是真的,但不是我拍的。一部分是村民自己用手机拍的,你看片子里有人堵着门拍水往里冲,还有人看着房子被淹,一边拍一边喊我们的房子,要感谢这个有手机的时代;另一部分是县融媒体中心的人,第五天坐着直升机进去抢救的资料,他们全给了我。”
张同道坦言:“第一次拍白马,我其实没懂他们的文化,拍完都没懂。”1999年的拍摄里,他把“曹盖”当成了单纯的文化符号,“就觉得面具吓人,仪式热闹,没往深了想”。可2020年的重建拍摄,让他真正读懂了这个古老仪式的重量。
“山洪后三年,寨子里没跳过曹盖。有白马人说‘在县城过年没年味’,我一开始不理解 ——吃好吃的、喝酒打牌,这不就是过年吗?” 直到新寨落成,四姐妹穿上绣云纹的传统服饰,戴起木质曹盖面具跳起祈福舞,张同道才忽然明白:“跳曹盖的时候,每个人都像被光照耀着,脱离了那些柴米油盐的烦心事,获得一种神性的光辉。”
他在影片里用了一组慢动作记录这个场景:“老太太豁着牙笑,年轻姑娘眼里有光,那是我见过最美丽的样子。”
张同道解释,曹盖对白马人来说,从来不是博物馆里的“非遗标本”。他记得有白马人说过,“跳曹盖的时候,我们的灵魂回来了。”这句话让他触动很深:“山寨重建不仅是盖房子、修公路,更是重建精神家园。当曹盖的鼓声再响起来,他们的精神就有了安放的地方。”
如今,绵阳至九寨沟的高速公路通到了白马寨,越来越多游客走进这个古老族群。张同道在首映现场还给观众送了 “福利”:“今天看电影的朋友,以后去白马玩有优惠!” 有人问他会不会继续拍 “白马姐妹 2040”,他笑着说:“如果我还能找到钱,肯定拍!”
这个跨越24年的影像约定,不仅仅是“纪录片”,也是四姐妹的人生相册,是白马人的文化档案,更是一个民族在时代浪潮里,守住根脉、向阳而生的生命证明。正如张同道所说:“我拍的不是‘别人的故事’,是我的家人,是一群活生生的人,在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