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都是见过“鬼”的人丨刘亮程、阿来文学对谈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在文学世界里,“鬼”并非为了惊悚,而是至深情感的化身,是生者与逝者之间未曾断绝的纽带。   


天府书展期间,茅盾文学奖作家刘亮程、阿来,和作家卢一萍带来了一场以“作家都是见过鬼的人”为主题的文学对谈,三位作家展开了一场关于记忆、土地与文学安魂意义的深度交流。


图片

图片来源于现场活动实拍


鬼是作家笔下温暖记忆的回响

作家都是见过鬼的人


卢一萍:今天的话题很有意思——“作家都是见过鬼的人”。作家确实都“见过鬼”,只是他们通过文学的方式,把见过的鬼和人间的鬼都表达了出来今天我们请来了阿来老师和刘亮程老师。那么,首先我想请问两位老师:


亮程老师,您是不是真的见过鬼?


刘亮程不好意思,现在是晚上,与大家一起讲鬼。我们都是从小被鬼故事吓着长大的人,每到夜晚,乡村寂寞漫长的夜晚,什么都没有,连灯光都没有,家里面为了省油,灯也不点,就在黑暗中,我们还没瞌睡,得把瞌睡前的那段时间熬过去,所以大人经常讲鬼故事。


像我们小时候那种环境,村庄周围野坟遍地,一出门就能看见坟,经常上学的路上就有几处坟,有时候一个人经过坟地,人往前走,就感觉后面跟着一个人的脚步声,回头一看什么都没有,然后再走,脚步声又响起来。大人说那是你的脚步的回音,但是我们就不相信回音,我们知道所有的回音都是另外一个人的,就像我住的地方,经常我们会喊山,大喊一声,那个回音从远山回过来。起初大人也告诉我回过来的是自己的声音。自从我当作家以后,我就不相信,我想回过来的一定是另外一个我的声音,我在这儿朝远处喊,他在远处喊我。


图片

《长命》实拍图


文学写作就是一个人或者一群人的生活的回响,这个回响中必有一个是真的,一个是假的,必有一个是鬼,一个是人的我们的生活遍布了鬼,是那些生活中的阴影部分。我写了很多的影子,那些阴影部分,那些我们看不见的部分,那些一个又一个白天结束后的漫长黑夜,都布满了不明之物,每一个写作是面对不明去写作的,而不是面对明去写作的。


那个看不见的我们称之为鬼的世界,才需要一个作家去看见。而那些听不见的已经泯灭的在尘埃间的声音,还需要一个作家去听见,这就是我理解的鬼。


图片

图片来源于电影《鬼魅浮生》


阿来:有些地方跟亮程讲的一样,谈鬼需要一个特殊的氛围,而这样的氛围在今天已经消失了。但若回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乡村,你会发现,乡村里的人与其说是“信鬼”,不如说是相信“人是有灵的”。


《长命》这本书表面上写了水库里的淹死鬼、河里溺亡的大学生,但真正贯穿始终的,是郭姓一家上下几代的故事。所谓的“寻鬼”,其实也是“寻宗”——一路寻回甘肃的老家。


鬼也是人,是那些消失的人。在他们身上,回荡着那个时代的声音。我们追溯他们,其实是在追溯一种情感。“鬼”成了延续我们对家族、对村落、对这片土地情感的载体。读这本书时,我被这一点深深触动。


当然,作品中最重要的是魏姑这个人物。她爱情的萌芽写得极好——短短两页篇幅,情感却饱满而有力。她大概是村里最俏的姑娘,聪明,却也因“见鬼”而被疏离。这样的女子,心向远方。而远方,是一位来自大城市、修水库的年轻知识分子的形式,来到了她面前。两人只一见面,便对上了眼。


从哲学上讲,中国文学长期被现实主义束缚,困于表象,不敢超越经验世界。而《长命》说鬼,实则是说人,它让我们跨越生死界限,自由地言说人性。


《聊斋志异》如此,《佩德罗·帕拉莫》亦是典范——那个在黄昏复活的村庄,重现的正是几代人的记忆与面貌。这些作品并非为了猎奇或惊悚,而是为了触及乡土文化的精神底色。读罢你感受到的会是来自土地的、关于家国记忆的温暖。


图片

图片来源于《聊斋:兰若寺》


就像书中长命对魏姑的情感,在她耳根那份常年不变的柔润里,在他暗生的醋意里,我们看到的不只是鬼魂叙事,更是人间真切动人的情感。越深入地读下去我就想完了,长命掉进去了,后来果然是这样的。但后面我就发现楷体字越来越少,就是魏姑犯傻的时候,魏姑通灵的时候越来越少。



刘亮程:楷体字都是鬼话。《长命》中写到,随着村庄的变迁,那条运送尸骨的道路也断绝了。一个时代的终结,不仅阻断了一条实体的路,也阻断了无数亡灵归乡的旅程。与之相伴的,是沿途的庙宇一座接一座地消失。早年从内地到新疆,每个村庄都有钟有庙,钟声相连,在道路的上空形成了一条“钟声的道路”,专门接引和运送孤魂回家。


《长命》的写作,对我而言也是一次个人的“返乡招魂”。我曾带母亲回过一次甘肃老家,这本书基本源于我的个人经历。我生于1962年,一出生就掉在一个“洞”里——我们称之为“地窝子”。那是逃荒者的居所,住在这种地下和住在地上,感官是完全不同的。


我在地窝子里住到十岁,听觉变得异常敏锐,能分辨土里的各种声音:不是亡人翻身,便是老鼠打洞、蚂蚁掘进、树根缓慢向下生长的声音。我甚至能分清地上走过的是四条腿的动物还是两条腿的人。夜晚的小偷,两人合抬一根木头,脚步声竟能模仿出牛一般的四蹄声。


图片

图片来源于电影《阿克达拉》


我有一部小说叫《凿空》,《凿空》就写的挖洞人,写到挖洞人的时候,我觉得我太熟悉地下生活了。



在村里,只见人走,不见人来

活着的人向“鬼”倾诉



卢一萍:在中国文学传统中,曹雪芹写《红楼梦》,秦可卿托梦预告家族命运,宝玉在太虚幻境得见金陵十二钗判词;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干宝的《搜神记》亦是如此——写鬼实为写人。外国文学中同样不乏其例:《哈姆雷特》里父王托梦揭示真相,推动复仇;《百年孤独》中祖先的幽魂从未离开;《佩德罗·帕拉莫》更是人鬼交融的经典。


在这些丰富的人鬼叙事与文学传统中,亮程兄的写作是否曾受到过某部作品或某种传统的影响?


图片

图片来源于现场活动实拍


刘亮程:我住在一个老人居多的村庄,一年到头遇见的都是葬礼,难见喜事。十年前我刚来时,村民们大多五六十岁、六七十岁;如今他们已步入六七十、七八十,而我也六十了。


我在此建了书院和艺术家村落,带动了旅游。常有领导称赞我以一己之力带动村庄发展,我却觉得,自己更像是陪着全村人从六十岁走向七十岁。


这些年,不断有老人“走丢”了。我们乡户籍人口六千,实际常住三千多,每年仅出生两个孩子,却去世二十三人。在乡村,你面对的多是死亡——只见人走,不见人来。


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却感到安心。因为我前面还有一群更年长的老人。我六十,他们八十,让我觉得离生命的终点还很远。我愿慢慢跟随,不着急超越。其实人类都是如此:总有一群老人走在我们前面,替我们抵挡从另一个世界吹来的寒风;他们一个个走到尽头、掉落,等到前面再无人影时,你就真正明白生命与死亡的意义——那时,就只剩你独自面对直扑而来的寒风。


从我窗边望去,就能看见坟墓。我不害怕,反而觉得亲切,偶尔还会辨认这是谁家的祖坟。


图片

图片来源于电影《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


我们村庄的鬼神体系是完整的:佛寺、道观、龙王庙、土地庙,各有职司。村民遇到什么事都有去处——见鬼了找道士,家事不顺去宗祠,大事难解到佛寺。实在不行,还有列祖列宗可跪拜倾诉。


在《长命》中,我写了魏姑带郭长命回老家,看到满墙郭姓祖先的牌位,她(他)不由自主跪下了。他向祖先倾诉:父亲从中医沦为兽医,自己继承了兽医行业,却把中医传承丢了……一番倾诉后,重担仿佛移交给了祖先。我们解决不了的,就诉说给祖先和神灵;或许他们也无力解决,但我们卸下了不能承受之重。



用文学为逝者和生者安魂

没有恐惧,只有温馨



卢一萍阿来老师,莫言写过《生死疲劳》,你写过《云中记》,《云中记》里面最后一位祭师就是为汶川地震中亡故的人招魂。其实《长命》里面也一直在招魂,就说文学作品是不是从某种角度说担负着一个安魂的作用?


刘亮程我知道《云中记》也是写鬼的,我就在《云中记》中找鬼,但是从头找到尾没找到鬼。


我随祭师阿巴走进云中村,挨家挨户招魂。他一心寻找鬼魂,渴望与逝者相见。有两次,我几乎以为鬼要现身,结果黑暗中走来的仍是活人。整本书里,“鬼”始终没有真正出现。然而,正是这些不曾露面的亡灵,反而通过阿巴的行走与记忆,获得了一种深切的安慰。


而我的《长命》开始是—名叫韩连生的鬼魂缠住了一位十六岁少女。写作有时是残酷的:当我用文字将百年前的逝者唤醒,最终却必须安排他们再度死亡。用笔墨让人活过来,仿佛只是为了让他们再死一次。于是我常常自问:文学能否赋予他们更多?是否真能让他们活过来,或是真正安息?因此在《长命》里,我尽力让每一个鬼的命都长一些,我尽量让他们活来,不要死去。


阿来我觉得《云中记》和《长命》确实有相似之处,都涉及“招魂”。2008年,我以志愿者的身份参与汶川大地震的救援,腐烂的尸体,刺鼻的酒精味,一层人,一层土,再消毒……那个场景终生难忘。


救灾的某天晚上,车里在播放《安魂曲》。它不是悲伤的,而是祈祷与拯救。那一刻,我想到,如果有一天我要写这样的题材,就要写出这样一种气息。


十年后,成都拉响警报,我重新想起这一切,我将那些消失的村落写进了书里,某个村子迁到了邛崃,其中有一位巫师,我把他写进了《云中记》。每年地震那天,他会回到废墟,为死者做法。


图片

图片来源于电影《唐山大地震》


在藏文化里,祭师不只是祭天祭地,更多是沟通鬼神。我从小生活在有鬼故事的环境中,那些故事不是恐怖的,而是亲人之间化不开的思念。村里人会说,某个去世的亲人又回来了,就像从远方回家一样自然。没有恐惧,只有温馨。


文学有时候就是承担这样一种安魂的作用——不是逃避,而是面对,是让生者与死者都能找到归宿。就像那位巫师说的:“活人有人管,死人没人管,那谁管?我管。”


刘亮程我后父去世那天,我在乌鲁木齐,大冬天,晚上近十二点正在吃饭,妹妹来电说父亲天刚黑时走了。


我们赶回家,母亲告诉我,半下午时父亲突然把自己的衣物都装进包,说要回家。母亲疑惑:“你不就在家吗?”父亲答:“马车要来了,得赶快走。”天黑后,他静静躺下,安然离世。


为他操办葬礼时,我见他躺在棺中,嘴角含着一丝微笑。但我明白,他早已不在这里——他一定是回到了他童年村庄的祖坟中。


图片

图片来源于电影《人生大事》


我想,当我们在这边为他送行时,远在沙漠边缘的祖坟中,他的母亲一定听见了马车声——尽管这早已是汽车时代,可我父亲听见的,仍是旧时代的马车。那是一驾古老的马车,终于把老人古老的灵魂,接回了属于他的坟地。


这就是我们的鬼,我们的祖先,我们的根。



通过她的眼睛让死去的活过来

我们在写另一种活



卢一萍:两位老师谈到了死亡,这让我们看到,小说家不只写爱恨情仇,更写生老病死。巴尔扎克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但今晚我更感到,小说是普通人的史诗。


正史如《史记》《资治通鉴》,不会为鬼魂立传。但小说可以——这正是它独特的意义所在。


图片

图片来源于电影《哀乐中年》


《长命》读来令人愉快,文字间信息量巨大,又充满幽默。我的问题是:书中存在着鬼魂与现实两个世界,您是如何在小说中处理您所经历的现实,与您所表达的现实之间关系的?


刘亮程:《长命》的主人公郭长命与我同年,我们共同经历了六七十年代。但小说真正核心故事的获得,对我而言意味深长


在菜籽沟生活的第三年,我从夫人那里听到一个故事:洪水冲出一部郭氏家谱,揭开一桩130多年前的旧事——他们被乱匪围攻村庄,一户户杀到最后,老爷子主持熬了一大锅大烟水,全家集体自尽,宁死不受辱。


我深受震撼,曾用近两万字长镜头写那个站在屋顶上目睹整个村庄被屠戮的人。但定稿时,我只留下一小段——我不想让那么多人在我的文字里再死一次。


图片

图片来源于电视剧《生万物》


这样的家族百年史在中国传统中并不少见,我迟迟不知该如何下笔。尤其在新疆,几乎每个村庄都有几户人家背负着这样的血泪。直到魏姑这个人物的出现,让我看到了死亡中的光影——通过她的眼睛,我看见死去的人都以另一种方式活着。我们不是在写死,而是在写另一种活。


在阿来讲的那些村庄里,死和活离得多近。你住的老房子是爷爷留下的,睡的炕是父亲接着睡的。房梁嘎吱一响,家人便说奶奶回来看望了。晚上关门总要留一道缝,给远去的先人回来留个门;桌上会多摆一副碗筷,炕上会多铺一个褥子。


你种的地是先人留下的,用的牲口也是先人传下的。在这样的环境里,死与生如此之近,死与生本是一般的。




现实与超现实、有生与无生的结合

用文学为鬼创造重生


卢一萍他创造了一个词叫“恐症”,就是恐惧的病症。我是这样理解的,其实那个延续了差不多100年,肯定还会延续。亮程老师小说里面的很多细节,那个路是从桥下过,还是从桥上过?包括碗底泉村,其实它也是一个半幽灵的世界,我可以这样理解,一半在人间,一半在地平线下面,就是那样一些细节非常打动人。你曾经说过一句话,你说没有鬼的现实是不完整的现实。


刘亮程这句话是他们对我原话的篡改,我的原话是:一个没有鬼魂的现实肯定是不现实的。


有时候我们人不便说的话就让鬼去说。就像我在我的前一篇小说《捎话》中,有一个角色叫谢的小毛驴,那个设置其实跟《长命》有点像。《捎话》里,小毛驴谢能看见鬼魂,能听见鬼说话,还能看见声音的颜色。它喜欢朝天上叫,因为它能看见自己的叫声是红色的,像一道彩虹一样搭建在天空之上。在驴的世界里,它们相信人建立的天堂是靠驴叫声撑起来的,假如叫声停止,天堂就掉下来了。


图片

《捎话》实拍图


《长命》这本书也是这样的。这130年多少人已经到了地下,我需要一双眼睛,就是魏姑那双可以看见神灵的眼睛。


我在这本书里反复重复一句话:“你没有眼睛了,我给你眼睛看;你没有舌头了,我给你舌头说;你没有耳朵了,我给你耳朵听;你没有腿了,我不能给你腿,你不需要腿,因为你已经没有身体了。”


图片

图片来源于电影《走着瞧》


这本书中楷体字的部分,全是魏姑通过神婆的眼睛,或是书中那些早已走远的先人,借助她给的眼睛在看。这样的设置,让小说叙述存在两个空间:一个是尘土之下的黑暗空间;另一个是尘土之上的现实世界。


在尘土之下,所有的亡灵在魏姑的注视下又翻了一个身,就像我早年听到土里面死人翻身的声音,《长命》中也遍布这种声音。


《长命》一开头,韩连生已经死了。故事还没正式开始,主人公就死了。他通过一场又一场的死,来获得自己的生。而我作为写作者,用文学给他创造了一场重生。魏姑在她最好看的年龄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她一眼,就这样韩连生就永远活在了魏姑心里。我在书中也说,最好的活法是活在一个人的心里。


卢一萍我觉得《长命》最为显著的一个特色,是现实与超现实的一个交融。亮程老师打破了现实主义的一个传统,构建了一个人与亡灵共处,生死界限模糊的世界,鬼魂在这里是温暖的存在,源于中国传统的自然观和生命观,使作品具有鲜明的特色。此外,小说中充满了典型的刘亮程式的意象,如钟声、尘土、长夜等,其中钟声是核心的意象,在结尾那个钟声终于敲响了。当时我看到那个地方还是双眼潮湿,钟声响起是对祖先和逝去亲人的召唤。


图片

《一个人的村庄》实拍图


 在文学价值里面,《长命》是对生命的探寻,它诠释了生命并不是短短的百年,而是祖先的千年和子孙的万世的厚土长命观念,让读者思考个体生命与家族、民族生命链条的关系。《长命》也标志着刘亮程创作的新高峰,他从《一个人的村庄》的个体经验书写走向了文化根脉的探寻,为中国当代文学提供一个新的方向,即从对西方现代派的模仿回归到对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



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