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说
苏宁的短篇小说《祝梦山》首发于《钟山》2025年第4期。父亲是大学教授,又极为要强,带给子女的却可能是巨大的难以承受的压力。于是其子技校毕业,打了几年零工,竟一去二十余年不再返还,传说出家寺院。等教授老病在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学生“我”,自然心中五味。小说在“我”替老师寻子而不得的遗憾里,将一个现实、复杂又特别值得很多家庭深思的问题缓缓带到读者面前,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爱?
祝
梦
山
(选读)
文丨苏宁
2
…………
在他离家出走后,现在,也只是想不到合适的字眼来解说他的不告而别。那年,他已经二十二三岁了吧。再后来,听说他是辗转去了某个寺里——手续是如何办的,没有人讲。各种证明,怎么开的,我也疑惑过。但他是师伯家的禁忌,师伯多年来对他避而不谈,其中细节,我不得而知。
二十三岁是一个可以理智地选择人生的年龄了,在我看,他也是选了的——不是什么也不选了。他这是逃世!他真是清醒——知道靠他自己是能奋斗出房子,还是能攒出家业?糊自己口都难吧,他这小子,向我低个头比奋斗难吗?他是能做出啥促进人类进步的、有意义的事情吗?师伯暴怒。
你怎么会想这么多,谁禁得起你这么连问?你这是成人对未成年人的压制。有一次,他和师母当我们两三个学生的面怼怨,不避我们。也是唯一的一次。师母说,你能无条件地爱几次你亲儿子吗?
我是教他自强自立,他一个成年人,我这么大时,早有理想了。有一天,我两眼一闭,我的都是他的,非得我说吗?——他小子趴那儿,我也能管他两代人衣食。
我没和你讲物质。我想,我儿子做的是很棒的选择。师母围上围巾,向我们说,孩子们见笑了,你们坐,我出去了。
师伯卧病这两年,师母一个人扛的。他们的长女载慈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在一个终日忙碌的大科研所里,年节都无时间回家。载慈比载粟长一年半,小我两年半,他们是我的弟弟妹妹。
师伯太艰难了,两个孩子,没一个留在身边,其中一个不仅不在身边,在哪儿都不知。毕业后,我落户城东,离师伯所住的城西北角,一个多小时车程,这个地理距离在南京城里也算是很近了。舅舅要我多去照看师伯,舅舅说,单说当年悉心教导你这个恩,和生养之恩别无二样。舅舅每每长叹,不患无子,但患子之远游啊。
师伯这两年数次入院,师母都没惊动载慈和我们,她会请全天的陪护,能兼管师伯的衣食。出了院,小养阶段,则会请一个每周来三次协助师伯做个人卫生洗理的钟点工人,这是师伯的要求,一天洗一次澡的人忍受不了卧床生涯。请人、嘱事,这些后勤杂务,师母一个人里外张罗。但安排得再周全,也抵不了疼了、难受了无人能替——疼和难受都在师伯自己身上。世上所有的安慰在病候前都很苍白,落到伤痛上都是轻飘的,说不定哪句言语的流动带来的只是感染。师伯又是个极自爱、极要强、极要面子的人,有人在时,再疼也不会哼一声。
最近的一次入院,是因突如其来的流感引发肺炎。舅舅从他的一个学生那里知道的,知道时,师伯已经住院一周了,加上引发旧症,乐观的话,也要住上两三周。
一个人以“出院”为高兴和短期生活目标——我成了这样的人,师伯说。不知为何,近几次,我每次见到师伯都想哭。我认识师伯时,他才四十多岁,风华正茂,年富力强,我像看着一位自己的长辈一样看着他从四十多岁一岁岁到达七十岁(明年他就七十了),我从没想过衰老会降临到他身上——他似乎一直处在一个男人的壮年期,行走生风,腰背笔挺,每天都有计划,直到他生病,我也没觉得他生病了,成为需要白天也躺在床上的人。
一个人大白天躺在床上——在他,是无法接受的。
3
师母去年退休,但身上仍有未完期的聘任,需常回任上。师母当年调去异地,相隔二百多公里的邻省城市,何尝不是一次负气。出去了回来哪能那么容易,向下游去易,返上游难——南京,对于皖地,总是一个上游城市吧。一个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的人——谁眼里又容得下呢?用净水冲掉,或揉出去了,硌疼过自己的眼睛的记忆还会在。可是,只要活着,谁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部分。舅舅与我提起这一节,就会叹息,他说,具体为何我实不知,你师伯不说的,我也不问,别人不愿被知道的,你就要努力不去碰触,难兄难弟也不能。可话说回来,谁的眼里没被几颗沙子迷过呢?
师母在邻城安营扎寨后,两个人似乎融洽了很多,师母买了个小房子,两个人都缓解了过来,没有在法律形式上进行撕分,这也是舅舅说的“人到中年,体面为贵”吧。有了这个城际缓冲带后,师伯有空会过去,师母周末也会回来,外人完全看不出这是一对曾深有嫌隙的夫妇,只是他们为事业、收入作出的取舍与考量。一件被剐蹭出裂缝的衣服,针针线线地补好了,穿在身上,不细看,看不出缝过。
妈妈,爸爸又拜托给你了啊,我要出个五天的长差,出差前事情多,来不及回来顾下爸爸了。载慈给师母打电话。
你把你自己小家顾好,不让我揪心牵挂,就是给我和你爸上了提升免疫力的药了——我和你爸都很内疚没帮上你,现在流行隔代育娃啊,你看,这么大的时代浪潮,又被我和你家斯老师错过了。师母叹道,并故作轻松地调侃,可赶的浪潮本就不多的。
妈妈,时髦事他可没赶过一件啊!你看他,教了一辈子书,教的都是比他老的书,他整个人就是一个落后分子,我们家——但凡有先进水平达平均线的项目,都是靠妈妈一己之力拉高的。载慈说,妈妈,你又要辛苦了,当然,爸爸躺在床上,也难受,恨不得能跑能动的人是他,过几天我请个假回来换换你。
别,别,那会给我添乱,我有秩序的,你忙好你自己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妈妈放心我这面吧,都好,我婆婆太会带娃了。载慈感叹,婆婆对我也太好了——两个“妈妈力”都好强的人被我遇上了,她一早还嘱我出差回来就请假去看你和爸。你对她的感谢我也都转达了。
等9月里开学,你争取调一个岗位啊,尽量不要出超过两天的差,陪伴孩子是大事,有人带,也要自己多陪,等你爸爸安定了,我过去替替你婆婆,代我向她问好。
师母之前对我说过,载慈这孩子,心重。师母说,我陪在你们斯老师这儿,载慈心里会安稳,这是她的大本营,大后方要扎实了。我就是做定盘星的命。你们都正是忙事业的时候,不要分精神。你也不要多跑,听话!
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双人病房,临时又加了一张病床——这波流感太重了,实在没床位了,加床在两张床之间,有一张小帘子,可以合起、拉上,这就是师伯躺了一周的位置。
左床的病人看不出年纪,但很多事无法自理,一应基本在床上,又一直喊冷。我一进去,那个气息、味道,我的眼泪又差点下来。师伯因为提前知道我来,已经坐起来了,我一推门,师伯就说,瞅瞅,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两张护工陪夜的床都没有收起,一些细碎东西,都直矗在地板上。
师母一早过来的,她来换护工吃饭。师伯说师母买饭去了,才下去,没在院里订早餐。我点点头。
把师伯、师母拆分成两个单独个体,都是可亲可敬、有里有面的经过知识洗礼的人,合一起看,更是优质单独的“1”和另一个优质单独的“1”联袂——是都大于“1”的两个数字在相加,而不是小于“1”的两个小数拼成了不带小数点的整数。
他们的相加,发生了奇妙的升阶效果——成为一对一同站上过事业高峰的杰出中年。可是,他们的连接又仅仅是可见的、外在的,是衣带的相结与皮肉之相贴,内在的精神肌理各自完整、互不兼容,没有根根稳当地搭在一起。或者,也曾有过内部的连通吧——但已遭由过毁灭性折断。这些都在暗面,被衣服、皮肉严密而结实地遮盖住了。
唯一可外见的融合,是颇有韧性的一根神经体的延伸,延伸为他们自己也无法切割的一脉血源,至今保持着执拗而鲜活的流转,这就是他们的一双小儿女载慈和载粟,见风长、见雨长地成为和他们有着相似体量的大人。
这一切,我从头至尾知道,舅舅知道的都曾对我讲过,只是嘱我要装作不知。这加重了我对师伯师母的疼惜。
每次过来,看到师伯母,我欢实地喊一声,师母,我从一开始就省略了中间的“伯”。见到师伯,恭敬地喊一声,斯老师。
师伯点点头。床很小,像是没可着师伯的身体去做的,只是半躺着,床就满了,师伯的身体加上一床小铺盖,床就一个边角都不剩了。
师伯望了一圈,似乎在找一个能让我坐下来的位置,目光从门口移回床铺,叹了一口气,说,你答应老师的,不往医院跑,怎么不听话。
4
再次去医院看望师伯,是晚上。正遇上穿着护工服、戴着护工帽、护工手套和大口罩的护工,低着眼睛,看不出年纪,他半搭着师伯,带着师伯从卫生间里出来,看样子,应是帮师伯洗澡、洗头了,我说了声“辛苦您了”。他没听到似的,用半低着的身体支撑着师伯,把师伯安顿到床上。师伯一下子拉住了护工的手,想说什么,却只是看着,拉住手。
护工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师伯的手,并未接师伯的目光,也没看到我似的。他移开师伯的手,把师伯的手送进被子,又把被子向上提到师伯胸口处,转身走出病房。
就是这一次住院,师伯说,他见到了载粟。
每次入院,师伯都得请护工。师母弱小,抱不动、搬不动。对护工,师伯有要求,一定要男性。年轻时,一切有花的东西如包书皮纸、铅笔和橡皮都不要,要改为灰、黑两色的人,在病房里,时刻把自己裹得严严的。虽然病床上躺的都是男性,但陪护有男有女,太不方便了,单独病房又是可遇不可求。女性心细些,我们劝他,您也不重,年轻一点、体力好点的女护工,会照应得更好;而且,女性护工好找。不,不要。那就不要护工。师伯说。护士长也劝他,生了病,都是难兄难弟、难姐难妹,还有啥男女之分。
医院的临时护工有两三种,有按月请的“月护”和当日清单的“日时工”。日时工麻烦,需要天天对接,结算,请到一次可护理一个月或更长时间的较为理想。还有一种,就是对贴身护理需求低的,可以在医院请一个流动护工——即同时照顾几个人的。
师伯这次请的护工是护士长介绍的,才来病区服务不久,体力好,一个人抱得动六七十公斤的人,但只帮助照料三餐、一日一次一小时内的洗理事宜,上洗手间随叫随到,其他不负责。重点是,这是一个男性护工。但有一个弱点,这个护工重度口吃,说话困难,习惯于手语交流,简单的事比画比画就明白,不能交代太复杂的事,听力有问题。
也很好了。师母很满意。
就是,要是没点缺陷,一个壮年大男人,谁肯来这里工作,送外卖还能时不时地见见太阳、吹吹小风呢,这里是没日没夜的病菌和来苏水,病房里各种气味。护士长说。和师伯说,师伯点头,说,男生就行,其他不挑。他小声说,女的护工,我上洗手间都有心理障碍。
他是载粟。
谁是载粟?
我医院里的护工。
您怎么知道的,为何不早说?
是他,我怎么会认不得自己儿子。我不说,是怕惊动他。我想多看他几次。
那您——您和他相认了?
我单方面,我试着喊了名字,他没回应我。我也没有敢多试。师伯停顿下来。过了很久,他才缓缓说,相见很不错了,我猜他不愿被认出。
师伯是迷糊了罢——年纪大了,更想儿子了。这次住院,师伯连续静脉滴注盐酸左氧氟沙星,或是因用此药出现了幻觉。
有这个副作用,医生也认可这个说法。师伯这次住院时间长,其间又加了一出医院获得性感染,身体电解质一度处于紊乱,住了将近四个星期才得以出院。
师母说,这个人在我眼前晃了二十天,要是载粟,我自己生的儿子我怎么能看不出来。不过,身量举止是像,我居然忽视了——我忙得自己都忘了自己是谁了,我怎么想得到这样的事儿会在眼前发生呢。我有二十三年没见到载粟了。
我和师母一起托人寻找师伯住院期间的男护工,回话说,护工很多,流动也大,有这么个人,但没做多久,已经离职了。可有年庚、住地的信息或是有应聘表?我问,比如,有没有谁问过他多大年龄,哪里人?答是隔壁病房病人家属临时找的,允他多做两个人,以分担单独用工的薪资压力,所以他接了师伯的护理。
能缥缥缈缈地见过也好,是用药后的幻觉也好。是载粟的话那很好,他还这么好,这么壮实,如果是他,必是刻意而来。若不是他呢,如果不是载粟,就是一个长相相似的人,也很好,以你师伯的性子,让他真正接受一个以临时护工为业的儿子,对他来说也是残酷的,他和“没用”两个字有刻骨仇恨。师母想了想,说斯老师和“虚度光阴”四个字也性格不合,他自己是战神,他就要求身边的人也都有一副征鞍。
师伯是很有松弛感的人啊,我说,师弟师妹也都这么说过。
师母看了看我,说,那只是他的一面,他是两面不一样的。
想起舅舅的话——所有的人都不是平面的,是立体的——旋即噤声。我走到师母身边,抱了抱师母的肩,我说,您猜我以前的理想工作是什么?第一是农场里采蘑菇的,第二是当公交车司机,开着一辆车在城市里载人,每天都很累,但会靠着他人给我的正向反馈每天睡得早早的。还有,是做一个木匠,有一阵子我看的书全是木工手册。我还想过做酒店里的门童,穿着制服开门、运行李,重复说“欢迎光临”。师母乐了,说,你这个话我信,要是和载粟说,他可是有同道了。
我说,我现在也会觉得这些工作很理想,我对做客服也着迷的,有一次,接银行客服的电话,我听完了都没挂,对方问你还有什么问题吗?我说,结束时您不是要说“祝您生活愉快”吗,这句话您还没说。
师母拍了拍我,说,好孩子,我懂你,想着法儿的宽慰我。
我说,是我真这么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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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首发于《钟山》2025年第4期
苏宁,70后作家,主要作品有《平民之城》《一座消失的村庄》《我住的城市》,诗集《栖息地》等,曾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在本刊发表有《乡村孤儿院》《家庭建制》等多篇作品。现居江苏淮安。
编校:李祥、貟淑红
制作:汪楚红
江苏文学新媒体矩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