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介绍顾况时,只有一半经历,说他辞官后,去了茅山学道,然后就没音讯了。
皇甫湜是唐代散文家,应顾况儿子顾非熊的要求,为《顾况诗集》作序,皇甫在序言里说,30年前见到过顾况,”君披黄衫,白绢鞳头,眸子瞭然,炯炯清立,望之,真白圭振鹭也。”在皇甫湜眼里,顾况前辈,风姿绰约,仙风道骨,几近仙人。
在唐代,出家入道,是很高级的事情,别说是一般官员,李唐宗室,也有纷纷入道者,金仙公主和玉贞公主入道太清观,让上清派茅山宗,倍感荣耀。
顾况也在茅山受了道箓,但没有留在茅山,云游四方去了,其实顾况也没走多远,他的行迹就在江浙一带。
在临平山,我们就可以找到顾况。临平山东麓,翠竹青松间,青铜雕像顾况,正坐在石阶上休息,每一个上山晨练的人,都可以和他打个招呼,1200多年了,顾况长衫款款,风采依旧。
顾况来临平山,是来找好友邱丹的。
和顾况一样,邱丹也是退隐的官员,做过户部员外郎,顾况客气地称他为邱员外,人没遇上,写了一首《访丘员外丹》记之:“五月五日日亭午,独自骑驴入山坞。来到君家不见君,下驴倚杖叩君户。惊起山童开山扉,黄犬摇尾衔人衣。试问先生往何处,云入山中采紫薇。平明一去今未归,引我池中着钓矶。池中数个白鸥儿,见人惯后痴不飞。待君归来君未归,却复骑驴下翠微。”
寻人而不遇,也没觉得有什么,犹如“雪夜访戴”,访人,不一定非要找到人,那份超然和淡泊,是魏晋文人留下的毛病,唐人追慕魏晋风度,顾况也一样,没遇着老朋友,还是悠闲地参观起了钓鱼台,池中白鸥,还说,黄犬跑过来,摇尾衔衣,会不会觉得老熟人啊?
顾况并没有就此离开临平,他对临平山的熟悉,让人惊讶,临平山的角角落落,大概都让顾况走遍了,我们来看看他的《临平坞杂题》14首,先看诗题:《山径柳》《石上藤》《薜荔庵》《芙蓉榭》《欹松漪》《焙茶坞》《弹琴谷》《白鹭汀》《千松岭》《黄菊湾》《临平湖》《山春洞》《石窦泉》《古仙坛》。
岭、谷、坞、洞、坛、庵、汀、泉、柳、藤,这是临平山全景图啊,我在临平山下生活了近二十年,读了顾况的诗,临平山一下子又陌生了起来,山水能有多少差别呢,是情感问题吗?还是审美问题?临平坞14首,给我打开了一扇窗,推开了一道门,还是虚心一点,寻着先生的足迹,再去临平山。
登临平山,是容易的,邱真人就在山中某个高台上,他骑着青牛,遒劲地望向天空,这是我们后人对邱真人的大写意,我们企图用青铜,凝固时空,留住仙人。
邱真人从上饶州参军的岗位上下来,是真正的断、舍、离,他喜欢临平山,便停下了云游的脚步,结庐、修心养性,炼丹......茅山宗是唐代道教的主流,邱真人修的也是外丹之法,临平山山深林密,人烟稀少,正是一处炼丹的好去处。苏州的韦应物,和邱丹交往甚密,好久不见,一个秋夜,他又想起临平山中的邱真人,写诗说:“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现在,临平山上樟树、枫树多,松树总也是有的,明月清风,松鹤相随,邱真人最终在临平山羽化而去,这是道家的归宿。是的,邱真人来了临平山,就没有离开过,以至于后人把他当成了临平人,临平山下原来有一座景星观,供着东岳大帝,也供着邱真人像,道教教你清心寡欲,淡泊名利,给山下的居民,带去精神上的慰藉。
随着朝代更迭,道观几度兴废,景星观的位置,现在是中央党校,还好留下一条景星观路,绕山而过,有路,总能找到来龙去脉,就像走在邱山大街上,总有人问,邱山,就是临平山吗?
【2】
我的老家在下塘河北岸,水乡平原,一望无际,临平山海拔218米,山势平缓,却是这个湖沼平原上,一个可以远望的地方,少年时代,临平山是我们抬头可以望得见的山,临平是我们划着小船,能够到达的最大城镇。
宋人远望临平山,比我小时候容易的多,宋代的临平山上,有高塔耸峙。 苏轼有诗云:“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
苏轼望见的塔,是吴越国时期建的,吴越国定都杭州,使偏于一隅的杭州城,华丽转身,一跃成为东南首府。钱镠一边筑海塘,一边修槽运,临平山南的上塘运河,再度兴盛起来,官船、商船竟发,帆樯林立,塘上古道,赶路的人,往来不绝,临平成了出京后的第一个水陆码头,临平山是京畿东大门。
吴越国崇尚佛教,全国上下虔诚礼佛,钱王在宝石山、临平山顶,先后修建了佛塔,以护佑东南十三州长治久安。佛塔亭亭,为山水增色不少,临平山上塔,也成了杭州的地理标志之一,离京的人,“车过临平后,青山一点无。”坐船回来的人,远远望见临平山塔,精神为之一振,大呼,杭州到了。
大观四年(公元1110年),蔡京重修临平山塔,蔡京修佛塔,是因为父亲蔡准葬在临平山,蔡氏家族看中了临平山这块风水宝地,方士说,临平山山体平缓,卧似游龙,但缺乏两角之势。蔡京便在山上重修佛塔,蔡氏孜孜以求,图谋家族兴旺发达。
宋徽宗一开始没看上蔡京,觉得此人左投右靠,没有立场,便找个理由,把他打发到了杭州,杭州是蔡京的福地,蔡京仕途,就是从钱塘县尉开始的。
重回杭州的蔡京没有沉沦,除了修佛塔,蔡京的精力全部用在了童贯身上,童太监是微宗身边红人,正在杭州收集奇珍异宝,蔡京看到了机会,蔡京擅长书画艺术,在古玩字画鉴赏方面,有着极高的天份,这一点,正投徽宗所好。
此后的蔡京官运享通,飞黄腾达,四度拜相,很光荣地成为了“六奸之首”,王安石搞革新,尽管争议不断,至少是两袖清风,蔡京搞革新,则是乌烟瘴气,中饱私囊,御史张克公弹劾说,蔡京“轻赐予以蠹国用、托爵禄以示恩私”。修塔也并非为祝圣,只是为了壮丽临平之山;决水并非为灌田,而是为了应验兴化之谶。
事实上,蔡京没有给临平山带来壮丽,而是一场灾难,公元1120年,方腊青溪举义,大军东进,攻破杭州城,他们将那些权贵的祖坟,刨了个一干二净,临平山上的蔡准墓,自然也不例外。
政治家蔡京,总归还是遗臭万年,没有了风水之争,临平山又回到往日的安宁,佛塔也回到了旅人的远望之中。明清时期,临平山上只剩下了塔基,临平山上没有留下蔡氏痕迹,是一件幸事。
【3】
临平人沈谦,也经常到临平山转转,山脚的景星观,自然也是要去的,他在《夏日游景星观》中说:“蒸暑耽林樾,凌晨叩蕊宫。五烟青嶂里,三洞白云中。鼎峙存金虎,花深引玉童。飞梁时洒雪,阴井欲生虹。息踵思还秘,忘形道始崇。即如逢赤斧,奚更访崆峒。沙茗瓯中绿,盆荷枕畔红。尘嚣从此涤,台殿满灵风。”
明末的临平山,虽然没有了佛塔,也还是一个涤尘嚣、满灵风的地方。沈谦生活的年代,边民暴动,蛮族入关,市面上充满了各种不安定的因素,文化人沈谦,子承父业,选择了歧黄之术,行医为生,除了悬壶济世,其他确实也做不了什么。
很快,沈谦也成了前朝遗民,面对乱哄哄的世道,沈谦把精力都用在了做学问上,写诗填曲,寄情翰墨,是追忆,也是怀念,沈谦尤工戏曲,作南曲,也作北曲,曲风哀婉,再现了一代遗民“燕惹愁,花添闷,嫌白昼,怕黄昏,掩珠帘......” 的生存迥态。
沈谦写诗,也研究音韵学,留下著作《词韵》,成为后世词林正韵的根本,在沈谦众多的著作中,我最喜欢他的《临平记》,该书四卷:《事记》二卷,《附记》一卷,《诗记》一卷,附录《临平十三咏》,他把临平的历史事件、人物典故,写得详详细细,充满了乡梓之情。
沈谦是一个喜欢登高的人,有一次,伙同张氏兄弟登上临平山,写了一首怀古诗:“凭高试一临,绝壁俯千寻。落日山水澹,浮云天地阴。萧条望古道,慷慨起愁心。不遇张华赏,谁知石鼓音。”
我也喜欢登高,好久没去临平山了,每次回老家,远远望去,“东来阁“玲珑剔透,比起原来的佛塔相比,别有一番风味。东来阁 “紫气东来,飞阁迎客。”紫气,是道家祥瑞,高阁保留了道家风尚,高阁临空,又要回归民间:“迎客西来送客行。”
东来阁我是上去过的,可以电梯直上,到了顶层,往下一望,到处都是高楼大厦,东南形胜,改了模样。相比沈谦登高,我也看到了曾经的萧瑟古道,它现在是藕花洲大街,双向四车道,和原来一样,还是贴着上塘河,一路往西,一直通到星桥的铜扣山,沈谦心心念念的铜扣石鼓,依然有空谷回音。
登山不忘感怀啊。
沈谦在《临平记》中说:“古人登高作赋,虽以自见其才,亦有形胜足以入咏者,亦有古迹足以致怀者,非直以篇章之美自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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