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励忠安
昨天我特意去选了一只榴莲，沉甸甸的，外壳硬实，却掩不住那一股子浓烈的甜香。今天一早，我便把它摆在餐桌正中央，算是给老婆的生日献礼。她总说榴莲这东西，闻着怪，吃着却香，像极了我们这几十年的日子——外表磕磕绊绊，内里却是糯软甘甜的。
正端详着这别致的礼物，手机“叮咚”“叮咚”地响了。拿起来一看，是我们家庭群里，两条消息一先一后地跳了出来。是大女儿和小女儿。几乎是同时发来的，两个大大的、红艳艳的红包，下面跟着两行几乎一样的话：
“祝妈妈生日快乐！永远健康！”
紧接着，又各自补上一句：
“爸爸也身体健康！”
我心里那点欢喜，像投了石子的湖面，一圈圈地漾开，直漫到脸上来，藏也藏不住的笑。我赶紧低下头，一个字一个字地敲着屏幕，那郑重劲儿，仿佛在完成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祝你们的妈妈生日快乐！公历与农历同一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祝你们的妈妈健康，快乐！”
她们的妈妈就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戴着老花镜，捧着手机。我看着她的脸，那眼角的皱纹像小鱼尾巴，倏地游了开来。她笑了，笑得无声，却比窗外的阳光还暖。她回了一句语音，声音软软的：“谢谢宝贝们！”
这一声“宝贝”，像一把神奇的钥匙，一下子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时光仿佛“呼”地一下倒流了回去，回到了两个孩子还是真正小宝贝的年月。
她们的妈妈，那时是个不知疲倦的人。我脑海里最清晰的，是她夜里起床的身影。小女儿婴孩时，夜里睡得不安稳，容易醒，老婆便养成了习惯，夜里总要起来两三回，轻手轻脚地走到小床边，俯下身，用手背极轻极轻地探一探孩子的额头，再掖一掖被角。那动作，虔诚得像在完成一个古老的仪式。有时孩子只是翻个身，她也要在床边站上好一会儿，直到那呼吸重新变得均匀绵长，她才放心。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漏进来，给她镀上一层银白的轮廓，那身影，在我朦胧的睡眼里，像一尊静默的守护神。
她爱护孩子，却从不娇惯。大女儿学走路那会儿，跌倒了，趴在地上，瘪着小嘴要哭。她从不急着去扶，只是蹲在前面不远处，拍着手，笑着鼓励：“宝宝勇敢，自己站起来，到妈妈这里来。”孩子望着她，眼里还噙着泪花，犹豫一下，最终还是小手一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蹒跚着扑进她张开的怀抱里。那一刻，她脸上的笑容，比得了什么奖赏都灿烂。
等到孩子们大些，能跑能跳了，我们便常常在周末出去“旅游”。说是旅游，也无非是去市里的公园，或者近郊的田野。我们有一辆旧的二八自行车，前面横梁上安个小藤椅，坐着大女儿；老婆则抱着小女儿，侧坐在后座上。我蹬着车，她就在后面指着路边的花草、天上的飞鸟，给孩子们看。
“瞧，那是蒲公英，来，妈妈吹给你们看。”她摘下一朵，轻轻一吹，那白色的小伞便纷纷扬扬地散开，引得两个孩子伸出小手去抓，咯咯地笑个不停。
有时骑到一片开阔的草地，我们便铺开塑料布，拿出准备好的水煮蛋、面包和洗干净的黄瓜、西红柿，就是一顿极好的野餐。孩子们在草地上打滚，追逐蝴蝶，我们俩就并肩坐着，看着她们。她总会把头轻轻靠在我肩上，舒一口气，说：“真好。”是啊，真好。风是软的，阳光是暖的，孩子们的笑声像银铃，而她在身边，日子便有了最踏实的分量。
这些年来，我们之间，说得最多的，倒不是那些浓情蜜意的话，而是一些琐琐碎碎的日常。
我若是在书房里待得久了，她便会端一杯温水进来，放在桌边，说一句：“眼睛歇一歇。”便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她要是为了一件衣裳的扣子松了而犯难，我便会找出针线盒，戴上老花镜，就着灯光，一边笨拙地穿针引线，一边打趣她：“离了我，你可怎么办？”她便会笑着回敬：“是是是，就你能。”
我们就是这样，像一双互相依偎着才能站稳的筷子，少了哪一根，这日子都夹不起菜来。没有惊心动魄的波澜，只有这细水长流的陪伴，在柴米油盐里，熬出了一股子相依为命的亲情。
女儿们的祝福，老婆的笑容，还有这满屋若有若无的榴莲香，混在一起，酿成了一种让人微醺的幸福。我看着她，这个跟我一起走过大半辈子的女人，五十八年的岁月，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苛刻的痕迹，只是让她的神态变得更加从容和温润。
我忽然想起，昨儿买榴莲时，我还在琢磨，公历生日和农历生日赶到一天，听说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才有一回，真是巧得很。可此刻，我忽然觉得，这巧合，或许并非全然是天意。这何尝不像是我们这几十年的婚姻与家庭呢？两种不同的计时方式，代表着两种不同的节奏与轨迹，却在今天这个点上，完美地重合了。就像我和她，来自不同的家庭，有着不同的性子，却在漫长的岁月里，互相打磨，互相迁就，最终血肉相连，呼吸与共。也像我们和女儿们，她们终将飞向更广阔的天地，拥有我们完全无法触及的生活，但在今天，在这一刻，我们的心，被这双重的祝福紧紧地联结在一起，没有丝毫隔阂。
这重合的，又何止是生日？这是我们一家人共同的生命印记，是爱，让不同的轨迹，在时光的某一点，发出了最和谐、最圆满的共鸣。
“来，”我站起身，走向餐桌，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榴莲，对着她，像捧着什么珍宝，“寿星老，咱们今天，就把这‘幸福’给开了！”
她摘下老花镜，笑着朝我走来，眼里的光，依旧如几十年前我们初见时那般明亮。
2025.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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