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疑我也是个ADHD(注意缺陷多动障碍,俗称多动症)患者。”一篇有关成人多动症的稿件发布后,我收到许多“对号入座、自我诊断”的私信,其中不乏同为记者的朋友。
对万物充满好奇、爱拖稿、好打抱不平,这都是典型的媒体人特质。从另一角度看,这些就是ADHD的核心症状——“分心、拖延、易冲动”(详见南方周末报道《懒散、拖延、不自律?“我”在成年后确诊多动症》)。
有段时间,我经常看到同行转发“在互联网确诊ADHD”的帖子,但现实里,我很少见到有人真的去医院确诊、接受规范治疗,ADHD更像是自嘲、玩梗的存在。
采访报道时,我也体会到了这种错位感:确诊ADHD的那一刻,或许能让一部分人松一口气,但随之而来的病耻感,依然让他们处于痛苦之中。有采访对象说,自己宁愿把这一切理解为性格缺陷,也不愿承认自己是个病人。
我想,成为精神病人,对许多人来说意味着不幸,要过上长期服药、被人同情或误解、充满无力感的生活,而人们总以为性格可以改变。
最近半年,我操作了多篇和心身疾病、精神障碍有关的稿件,包括肠易激综合征、自闭症、成人ADHD、精神分裂症。它们的共性是,病因和发病机制至今无法被科学解释,诊断标准也在不断发展,这不仅导致误诊、漏诊现象频发,也让人们难以理性看待,甚至妖魔化相关症状。
“天才在左,疯子在右”,站在中间的大多数人却没有名字。
实际上,我们所熟知的“精神病”,全称大多数以“障碍”结尾。当采访对象倾诉着“该不该把自己当成病人”的烦恼,作为记录者,我也不由得反思,到底该不该把这些障碍书写为“疾病”?
近年来,一些医院开设学习困难门诊,深受家长追捧(详见南方周末报道《数学不好,可能是一种障碍?》)。许多确诊成人ADHD的采访对象,小时候就是班上学习困难的“多动儿童”,他们不是不爱读书,而是时常跳行漏字、难以专注阅读,为了考出好成绩,他们需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
一位心理学专家对我感叹,我们总是强调要“补短板”,其实人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长板,而不是执着于改变自己的弱点。
不擅长应试教育的人,可能颇具创造力。放在媒体行业,许多为拖稿痛苦不已的同行,其实也有着令人生羡的业务能力。
操作自闭症干预乱象稿件时(详见南方周末报道《体罚、走失、丧命,自闭症干预乱象亟待破解》),一位从事特殊教育的老师告诉我,一些被诊断为轻度自闭症的患儿,只是被当前社会标准筛选出来的“不听话”的孩子,尽管他们孤僻内向、发育较晚,只要不影响生活自理,社会应该允许多样性存在。
自闭症领域乱象频发,患儿面临诊断、干预、康复、入学等多重难题。农健|图
我意识到,所谓的优缺点,只是不同人格特质在不同评价体系的表现,背后都可能伴随着某种“障碍”。症状较轻时,比起纠结这些障碍究竟是不是疾病,更重要的是接纳自己、理解他人。
尽管当前医学界还不清楚各种精神障碍从何而来,但我们有办法应对。除了药物治疗,调整生活方式、正念冥想、心理干预都被证实有效。
2025年9月,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数据显示,全球约有十亿人有精神障碍,焦虑和抑郁等精神健康问题在所有国家和社区都非常普遍,各年龄段和收入水平的人深受影响。无论你是否做好准备,我们已经进入必须要和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障碍共处的时代。
2020年,中国累计登记在册严重精神障碍患者643万人。对于出现幻觉、妄想、社会功能受影响的严重精神障碍患者,社会的偏见更难消除。
精神病人犯罪的新闻屡见不鲜,2025年8月,一男子强吻陌生女子,被鉴定为“急性而短暂的精神障碍”,免于刑事责罚。过去多起精神病患随机杀人案件,也让严重精神障碍者被贴上了“暴力分子”的标签,探讨相关议题的书籍和影视作品也有不少。
和许多网友一样,我也担心精神障碍成为一块随意分发的免死金牌,危害社会的公平正义。但更多真正深受严重精神障碍困扰的人,不该为极端个案“背锅”,他们本是弱势群体,应该拥有来自政府、社区和家庭更精细的管理和康复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