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再读《活着》,我想到了我的爷爷

潮新闻客户端 金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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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再读余华的《活着》,我想到了我的爷爷。爷爷没有福贵那么戏剧化的人生,但他们有相识之处,就是无论时代怎么变化,他们都以沉默、以坚韧,活着。

我的爷爷有自己的名字,但大家都叫他阿六头,因为他排行第六。他的大名只存在于户口本和墓碑上,一次生,一次死。

爷爷年轻时好赌,赌技又差,人又老实,被人骗了还不知道,把奶奶嫁妆都输光了。家里越来越穷,经常揭不开锅。但爷爷迂腐,穷到连里子都没有了,还讲究个死面子,就算奶奶借好了粮食,让爷爷去拿一下,爷爷都抹不开脸去拿。几十年后,奶奶一遍一遍和孙辈们讲起这件事,还是那么恼恨和无奈。

爷爷耳背,讲话口齿不清,脑子也不太灵光。听母亲说,爷爷五六岁时发烧,影响到了耳朵和大脑,当然,母亲是听我奶奶说的,奶奶是听爷爷的母亲说的。以他这个状态,敢去打麻将不是勇气,是傻,不输掉裤头是奇迹。

奶奶是孤儿,嫁给我爷爷也不足为奇了,好比苦藤上结出的两个苦瓜。

我庆幸爷爷的智商是后天造成的,否则都要传三代了。

因为耳背,爷爷自动屏蔽了奶奶的很多唠叨;也因为脑子不灵光,自动过滤了很多外人的嘲弄和欺辱。

所以,老实巴交、不知人事世故的爷爷,总能自在逍遥。爷爷只要一切行动听奶奶指挥即可,所有的事情都有奶奶张罗着,天塌下来也有奶奶撑着。所以,奶奶的苦难可想而知了。

新中国成立后,爷爷也就没有去赌博了。从此爷爷就像《活着》中改邪归正的福贵一样,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好庄稼人。

爷爷干活特别磨叽,磨把刀要磨半天,装一把锄头要一天,搭个黄瓜棚要两天,经常被我奶奶追着骂,但爷爷还是不紧不慢不为所动。奶奶说爷爷干活像女人绣花一样费功夫。

土地是爷爷最广阔最清净最自由的修罗场。

爷爷每天起早贪黑戴着草帽、穿着草鞋在田里干活,不到天黑是不会回家的。队长吹过收工的哨子,社员们都像地里烫脚一样拔腿往家赶。爷爷不紧不慢地扛着把锄头走在回家的路上,发现这里水沟在漏水,他用锄头铲一把土补上缺口。那里杂草纷杂,他下田拔除杂草。再走两步,看到蔬菜地里黄瓜架倾斜了,马上用绳子扎紧。又走三步,看到西红柿幼苗干了,又去给它们浇水。从田里到家几分钟的路,爷爷要转悠半天。作为一个合格的庄稼人,爷爷眼里容不得庄稼缺水,能一眼就能区分稻子和稗草。也不允许任何黄瓜架、豇豆架、西红柿架东倒西歪。爷爷知道哪一块地肥沃,哪一块地贫瘠;知道今年这块地种什么,明年种什么;知道每一种庄稼抽穗结果的时间。他对庄稼的长势了如指掌。

爷爷好似首长巡视在土地上,直到满意才回家。家里还有自留地呢,自留地就在屋前门后,他还要去自留地转悠一圈,该种该收该施肥该浇水,一样也不落下。

爷爷爱惜着生产队里的土地,看护着生产队里的一切粮食瓜蔬,不允许任何人沾生产队的便宜,哪怕是自家的孩子。三年严重困难时,我爸十四五岁的光景,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经常吃不饱,有次实在太饿了,偷了生产队里一根老皮瓜吃。奶奶说有人故意告到我爷爷那,爷爷把我爸打得皮开肉绽。

土地是爷爷守卫的家园,农具则是爷爷不离身的武器。爷爷的农具有铁搭、锄头、粪箕、扁担、镰刀等等。爷爷特别爱惜他的宝贝,每一样都不沾一点点泥土,爷爷把它们擦拭得锃亮锃亮,安放得齐齐整整,还要定期修整它们。

铁搭、锄头的把柄松了,他就在一个放木片的盒子中,找到一片最合适的,削薄后塞入连接处,试试,觉得不甚满意,再次拿出木片,再削一点,再塞进连接处,反反复复试验几十次,一定要确保最合适为止。

磨刀也是爷爷的日常工作之一,他定期会把家里所有镰刀、菜刀、剪刀都磨一遍。那可是个大阵仗,爷爷几乎要花上一整天。爷爷搬出一张长凳到屋前场地上,打一桶清水放在凳子边,要磨的镰刀整齐划一地安放在一起。然后先把磨刀石清理干净。那块长条状的磨刀石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当中已经凹陷,且沾染了一些刀上的锈迹。清理好磨刀石之后把它固定在长凳上,爷爷横跨坐上凳子,随后在刀具和磨刀石上洒上清水,开始磨起刀来,并时不时地在磨刀石上洒一些清水。在来回几十下后,又反一面继续。

我和弟弟妹妹总爱围在爷爷身边看爷爷磨刀,有时搞些恶作剧,把水洒在爷爷身上,把磨好的刀混放在没有磨过的刀一起,看爷爷是否能发现。有时爷爷抓起一把磨过的刀时,我们在边上发笑,爷爷会生气地嘟囔,但谁也听不清他在嘟囔什么。

在“刷刷刷”声中,爷爷举起刀放在耀眼的阳光里,眯起眼检查着刀刃。看着所有的刀具散发出铮亮的光芒,如崭新一般,爷爷才志得意满地收手。

农闲的时候,爷爷开始搓稻绳,稻绳是用来捆绑豆萁、棉花秆、扎篱笆用的。五岁的我,跟着爷爷学搓稻绳。爷爷把一捆修整过的稻草放在一边,抽出一些平分在双手中,两股稻草在爷爷的搓揉中就老老实实交叉在一起,爷爷还时不时地朝手上吐着唾沫,以增加稻草的柔韧性。爷爷搓的绳粗细一致,紧致有度,且光溜溜地,透着稻草天然的光亮。而我搓的稻绳一段粗一段细,松松垮垮,有的地方像快要散了一般。但爷爷说我已经很了不起了,他说开年扎篱笆时可以用我搓的绳子了。

爷爷会编草鞋,编了一双双串在一起,挂在堂屋墙上,这草鞋,只有爷爷自己穿。

爷爷也会用稻草编那种放婴儿的草筐,这种草筐是圆柱形的,有上下两层,上层是放婴儿的。天冷的时候在下层放个脚炉,给婴儿取暖。奶奶说我们几个孙辈就是在爷爷编的草筐里长大的。

爷爷手脚慢,干活达到了精致的程度,比如开一条沟开得笔直笔直,像尺拉过一样,撒豆子每一堆都是平均距离。但是农活不用那么精致,精致和收成没有一点关系,全是无用功。

爷爷记性还挺好的,在茶馆里听的说书都记得很顺溜,会讲给我们听,刘备、关羽、张飞这些名字,最初是从爷爷嘴里听来的。“桃园三结义”“关公斩华雄”等故事,爷爷讲得眉飞色舞,但爷爷吐字不清,我们听得糊里糊涂。可爷爷不管我们是否听懂,第二天晚上照样重复讲一遍,他似乎是讲给他自己听的。

有一年过年,大概在我四五岁的时候,爷爷买了四个彩色塑料摇铃,给堂哥堂妹、我和弟弟一人一个,在爷爷朴素的意识里,人生来平等,四个孙子孙女都是要一碗水端平的。

我在深圳的四年,爷爷每天问我妈:“女儿去哪了?怎么不回来?你这个女儿白养了啊。”这是我记忆中爷爷说得最清楚的一句话。

爷爷六十多岁的时候疯了。伯父说是爷爷发现一个村霸偷生产队里的蔬菜,揭发了之后被村霸倒打一耙,你可以骂爷爷傻骂爷爷没用,但是不能污蔑爷爷偷东西,老实巴交的爷爷百口莫辩,钻了牛角尖,被气疯了。

后来爷爷在一年之中,总会发病一次。爷爷发病的时候乱喊乱叫,力大如牛,几个人都按不住。有时又会把东西藏起来,比如把锅藏在屋后的小沟里,把钱藏在被褥下,好像在和我们玩捉迷藏。

爷爷连续发病三年后,就自己好了,没有再发作过。除了这个疯病,爷爷平时身体都很好,偶有不适,也不看医生,自己睡上一两天就好了,最严重的一次睡了七八天之后,突然又好了,啥事也没有。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村里有人又开始打麻将了,爷爷也跃跃欲试,一开始是看着年轻人玩,后面自己也上场了,当然是输多赢少。我好几次看到我爸偷偷塞钱给爷爷,好让爷爷去玩几把麻将散散心。但是村里人都不带他玩,爷爷年纪大了,耳朵也越来越聋,摸牌算牌都不利索。所以到后面都轮不到他上桌玩,爷爷就在边上看,看也要看到三更半夜甚至通宵。我们都劝爷爷看一会儿就回家歇息,年纪大了,熬夜不好,但爷爷只是“嘿嘿嘿”地笑笑,依旧乐此不疲。

除了打麻将,爷爷偶尔去茶馆喝茶听书。

在爷爷一生中,做过最了不起的事情就是在1967年,一个人坐火车去福建霞浦我父亲当兵的地方,找到了我父亲,爷爷在霞浦住了一个礼拜,又一个人回来了。这件事也反复被奶奶和我父母提及。他们说爷爷大字不识一个,不知道怎么转的车,怎么找到我父亲的。当时村里很多人连县城都没去过呢,爷爷却出了个这么大的远门。

除了干田里的活外,爷爷不会干家务,他不会洗衣烧饭,甚至不会抱孩子,一个扭动哭闹的孩子在他手里,他会紧张局促手足无措。虽然奶奶骂他,但奶奶把家里家外事事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爷爷从田里回到家里,饭是热的,衣服是干净的,被子是温暖的。

爷爷在家里像影子。孩子的吃喝拉撒、婚姻嫁娶,都轮不到爷爷拿主意,也从没人想到去问问他的想法,一切都那么习以为常。

爷爷的逍遥自在是需要条件的,他不食人间烟火,是因为有人操心着这些俗世,有人给他打扫现场,这个人就是我奶奶。如果没有奶奶,爷爷会因为生活不能自理而无法存活,这个家也会散。晚年的爷爷应该是幸福的,再不用为肚子发愁,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也有足够的钱去打麻将。

爷爷在79岁那一年,生病离开了人世。

死在奶奶前面是爷爷一生最大的修为,有奶奶打扫身后。爷爷比奶奶幸运多了,爷爷是善终,爷爷去世的时候,自己的孩子都健在,还是一派岁月静好,而奶奶去世时已是一地鸡毛。

爷爷的一生都很卑微,卑微得像一头牛,沉默得像一头牛,倔强地像一头牛。我努力回忆,却想不起来爷爷说过什么连贯的话,只能从他的神情中判断他是高兴还是生气,高兴时爷爷“嘿嘿”地笑,生气时爷爷“哇哇”地叫。

爷爷不是一个好丈夫、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是连米都不敢去借的爷爷却比任何强悍的人都疾恶如仇,不人云亦云,更不知见风使舵。他永远不合时宜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岁月捶打,时代潮涌,都和他无关。他简单纯净,就像他守护一生的黑黝黝的土地。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不是那一场高烧,爷爷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老实善良,不通人情世故,是本性还是这场高烧引起的呢?不得而知。

爷爷的骨灰盒最初埋在自家的地里。乡下的墓地只是一个隆起的小土堆,没有上面写着谁谁之墓的墓碑。而是靠口口相传,传个两三代,就都遗忘了,然后铲平,种上庄稼,周而复始。

三年前,镇里要优化土地,把自家地里的骨灰盒集中到公益墓地。爷爷的骨灰盒挖出来的时候,已经腐烂,和土地融为一体。新墓地里,有了小小的墓碑,墓碑上刻有爷爷的名字:徐效楼。

小时候有一次父亲叫我在扁担反面写上爷爷的名字,我写成了徐妖楼,受了父亲一个大大的白眼。当然,现在这个只存在于墓碑上的名字,我永远不会再写错了。

写到这里,的心里想起了一首《酒干倘卖无》:

从来不需要想起

永远也不会忘记

没有天哪有地

没有地哪有家

没有家哪有你

没有你哪有我

憨憨的爷爷肯定想不到,他的孙女一直念叨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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