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敦煌学者赵声良杭州开讲,分享守护与求索的背后故事

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宋浩

十月,敦煌的胡杨林被秋色染上温暖的色调,正值旅游佳季。今年7月1日,杭州至敦煌直飞航线开通,仅需4小时便可跨越3000公里。

而在四十年前,从东部沿海前往敦煌要遥远得多。那时绿皮火车无法直达,需在百余公里外的酒泉市柳园站下车。1984年秋,一位20岁的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生,就这样从北京奔赴敦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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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 王翰琳

10月20日,敦煌研究院前院长、敦煌学专家赵声良教授做客杭州“遇见大家”文化讲坛,于“西湖遇见敦煌”书香艺术空间与读者分享了他与敦煌学的故事。活动由浙江大学求是特聘教授刘进宝主持。

赵声良是敦煌学领域的著名学者,研究方向涵盖中国美术史与佛教美术,尤精于敦煌壁画。他著有《敦煌壁画风景研究》《敦煌艺术十讲》《敦煌石窟美术史》等,积极推动敦煌文化在全球的传播。

一篇报道,改变人生:北京高材生的西行选择

赵声良出生于云南昭通,1980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受书法家父亲的影响,他从小喜爱书画,也读过不少与敦煌相关的书籍,包括同乡前辈、敦煌学大师姜亮夫先生所著的《敦煌:伟大的文化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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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声良年轻时在敦煌。资料图

大三时,《中国青年报》刊登了对敦煌文物研究所(敦煌研究院前身)所长段文杰的专访。段文杰提到,敦煌研究亟需年轻人才。赵声良心想:我为何不去敦煌?他随即写信给段院长,不久便收到热情洋溢的回信:“我们这里正缺人才,大学生来当然欢迎!”

一年后,赵声良大学毕业。当时工作由国家分配,父亲希望他回云南老家。得知儿子想去敦煌,父亲十分不悦,多次写信劝阻:“敦煌地处沙漠,条件艰苦,连水都缺,不要一时冲动。家乡云南同样需要人才。”

拿到毕业派遣通知后,许多同学先回家探亲。赵声良却担心,一旦回家可能改变主意。于是,他背着行李从宿舍直奔敦煌,入职敦煌文物研究所。安顿下来后,他才写信告诉家里,已领到第一个月工资。临近春节,手续办妥后,他才安心回云南探亲。父亲见事已至此,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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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文杰年轻时在临摹。资料图

父亲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当时的大学生堪称“天之骄子”,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无论回云南还是留京,赵声良作为北师大毕业生都有诸多选择。而当时的敦煌条件远不如今天,投身大西北确实是一条艰辛之路——段文杰回信中那句“大学生来当然欢迎”,也多少透露出这样的意味。

赵声良分享结束后,一位读者主动发言,称自己是赵声良在北师大的校友,比他低几届。她记得1986年9月10日,北师大全校集会庆祝我国第二个教师节,时任全国政协主席邓颖超出席讲话,“她特别提到,我校有位毕业生一毕业就奔赴大西北。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那位学长就是赵声良教授!”

初到敦煌:泥土房、老鼠与零下的冬夜

赵声良从北京抵达敦煌县城,时任副所长樊锦诗坐着所里最高级的车——一辆旧式北京吉普——去接他。到达莫高窟时天色已晚,樊锦诗带他去宿舍。那是由清代寺庙改建而成,上世纪40年代常书鸿等人创办研究所时沿用,后来樊锦诗等人也曾住过。

“我们上世纪60年代住的时候,这可是最好的房子呢。”她说。

第二天清晨,赵声良才看清这间屋子:墙壁和地面都是泥土砌成,带有一个壁橱。地上的尘土扫不净,索性不再扫,只洒些洗脸水压尘。天花板用报纸糊着,有几个破洞。起初他没在意,直到某晚一只老鼠从洞中掉下,钻进了他的被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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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视一套《故事里的中国》截图,介绍馆史陈列馆。

秋天的莫高窟很美,但第一个冬天却难熬。取暖需自己生火炉,晚上要把火“焖住”,不让它熄灭,以维持到次日早晨。可惜赵声良和室友都是南方人,火炉常到半夜就熄了。后半夜气温降至零下十七八摄氏度,不便频繁起身生火,他们只好把所有衣服都穿上。早晨醒来,鼻孔边都结了冰碴。直到第一个冬天过去,赵声良才掌握了“焖火”的技巧。

井水也喝不惯,赵声良一度因水土不服而腹泻,两三个月后才逐渐适应。

一年半之后,新的公寓楼建成,赵声良等年轻人搬进单身公寓,用上了暖气。他是最后一批住在那排平房的敦煌人。如今,这些平房已改建为敦煌研究院院史陈列馆,展示着自常书鸿以来,几代研究院同仁八十余载的无私奉献与艰辛创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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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 王翰琳

从编辑到艺术研究:沉浸敦煌的岁月

到研究所报到后,樊锦诗带赵声良去见段文杰所长。这位敦煌学泰斗长期致力于敦煌壁画临摹与研究,赵声良在大学时便读过他的论文。

在段先生家中,赵声良见到这位身材魁梧的四川学者。年近七十的段先生“热情地招呼我,拍拍我的肩膀聊天”。赵声良畅谈了自己对敦煌艺术的理解,段先生认为他有较好的艺术感悟力,鼓励他从艺术角度深入敦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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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研究所刚创办《敦煌研究》杂志不久。因赵声良是中文系毕业,被分配到杂志编辑部。如今该刊已成为顶级学术期刊,但创刊初期一年仅出一期,编辑部除一位主任外,只有赵声良一名成员。

编辑工作的经历同样难忘。编辑部在敦煌,印刷厂却在天水。每次出刊,他们几乎横穿甘肃:先从敦煌到129公里外的柳园车站,再乘25小时火车抵达天水。那趟从乌鲁木齐发出的列车,在柳园站很难买到卧铺或坐票,常常得站一整夜。

后来他们有了经验,上车前备好塑料布或一叠报纸。白天站着,晚上铺在座位底下睡觉,眼前就是乘客的鞋子,气味难闻。直到1990年编辑部迁往兰州,改在当地印刷,这一问题才得以解决。

初到敦煌,最吸引赵声良的当然是壁画。每一个洞窟都令他震撼:远比画册上更为壮丽!那段日子,他每日沉浸于壁画之中,心情始终激动。敦煌文化涵盖历史、文学、语言、艺术等多个领域,中文系出身的赵声良虽具文学基础,但面对如此丰富的壁画遗存,他深感若不深入研究壁画,便是枉来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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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声良在敦煌

缺乏壁画研究基础,他便向段文杰等老专家请教。段先生告诉他该读哪些书,从哪些角度思考。在担任编辑期间,赵声良也通过誊抄学者投稿,积累了大量知识。他的第一批论文聚焦于壁画中的山水画,反复修改两年后,于1987年发表。“我记得写好后先请段先生审阅,他标注了很多问题,我再回去修改。”赵声良回忆道。

1990年,敦煌研究院举办了一次国际学术会议。那次会议让赵声良深受触动:“我意识到本科所学的知识已不够用,要深入学术,必须继续深造。”

几年后,机会来了。

自1985年起,敦煌研究院与日本高校签订培养协议,互派进修人员。1996年,赵声良被派往日本访学。两年结束后,他深感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唯有正式入学才能系统提升。1998年,他自费考取日本成城大学研究生,师从著名学者东山健吾。

东瀛求学:重新发现敦煌,再回归敦煌

东山健吾早年就读于东京艺术大学,上世纪50年代退学后赴中国留学,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并留校任教,1973年返回日本。在华期间,他考察了各地石窟,对敦煌与麦积山石窟有深入研究。

在成城大学求学期间,赵声良发现日本高校的教学形式多样,有的老师喜欢带领学生直接走进博物馆、美术馆进行实地考察,注重学生的直观感受。“美术史研究,确实应当重视一手资料的考察。”赵声良说。这段留学经历也让他对西方艺术史有了更深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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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陆亚洲出土文献研究会”聚会,左一是池田温、右三为赵声良。资料图

在日本敦煌学界,他结识了不少前辈学者,如东京大学的池田温教授。一次研究会上,赵声良报告了对敦煌壁画中“圣树”的分析。几天后,他收到池田温托人转交的一大纸袋,里面是一厚叠复印资料,正是他当时急需的文献。

后来,池田温还推荐年轻的赵声良参加“东方学会”国际会议,让他在会上发表论文。

博士二年级时,导师东山健吾退休,赵声良转由佐野绿教授指导。佐野教授专攻日本艺术史,为审阅赵声良的论文,她专程赴敦煌考察,在洞窟中与他讨论论文内容。

佐野教授授课善于启发学生。例如一次课上,她以“病”为主题,引导学生思考日本古代画卷中如何描绘病人与疾病,画家如何体会并表现“病态”,这些作品对后世产生何种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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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 王翰琳

这对赵声良启发很大。他联想到中国山水画中的亭台、庙宇、园石,思考它们为何出现在画中,进而追溯文人意识的源头。在他的博士论文《敦煌壁画风景研究》中,他将敦煌壁画与古典文学、绘画、建筑以及文人意识联系起来。

2003年博士毕业回国后,多所高校和研究机构向赵声良伸出橄榄枝。时任敦煌研究院院长樊锦诗与他进行了一次长谈。时年65岁的樊院长并未强求他回来,而是谈到敦煌石窟保护事业与人才培养的迫切。

当时,随着旅游业快速发展,有人提出在莫高窟附近兴建大型宾馆、美食街和商业区。樊锦诗认为这不利于文物保护,多方奔走,最终推动《甘肃敦煌莫高窟保护条例》出台,确立了“保护为主、抢救第一”的方针。如今游客从数字展示中心前往莫高窟,约15公里的区域内没有其他建设,保留了原始风貌。

从常书鸿、段文杰到樊锦诗,几代敦煌人守护于此。他们的成就为人所见,而背后的艰辛却鲜为人知。赵声良被他们对这份事业的赤诚与代代相传的精神所感动,决定留在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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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 王翰琳

他重新投入敦煌石窟的研究,参与《敦煌石窟全集》26卷中最后一卷《再现敦煌》的编纂。二十多年来,他陆续完成《敦煌石窟艺术简史》《飞天艺术——从印度到中国》《敦煌艺术十讲》等著作。如今,他仍在继续撰写《敦煌石窟美术史》隋代至元代的四卷。

自20岁大学毕业,赵声良四十年来始终与敦煌紧密相连,从美术史角度研究敦煌艺术:从莫高窟早期壁画的朴拙灵动,到唐代飞天的雍容飘逸,再到五代宋初的细腻写实,他将敦煌美术置于中国美术史的宏大视野中,从敦煌一隅观照中华文明。

互动环节中,现场观众围绕“敦煌学的入门路径”“如何将敦煌艺术融入美育”等问题踊跃提问,赵声良教授结合自身实践一一细致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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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 王翰琳

“西湖遇见敦煌”书香艺术空间是西湖文旅集团打造的文化创新载体,自“遇见大家”文化讲坛暨“溪湖汇”政协委员大讲堂开设以来,已多次邀请敦煌领域及艺术领域专家学者举办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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