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北京西路相交的万航渡路49弄是一条新式里弄，它叫柳迎邨。柳迎邨所处地块原是一片农田和荒地，属静安寺庙产，上世纪二十年代后被陆续出租建造房屋，静安寺周围相继建起大批新式里弄住宅，柳迎邨就是其中之一。这条新式里弄建成时，业主特地邀请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题写弄名，他便以京戏名剧《汾河湾》中薛仁贵之妻柳迎春的名字将该弄命名为“柳迎邨”。
当时，住在柳迎邨的居民大多是高级知识分子、高级职员和工商界人士，其中最有名的当数上世纪三十年代住在柳迎邨的著名文学大师林语堂先生了。
文丨惜珍
静安寺旁的柳迎邨
▲柳迎邨
林语堂出生于福建漳州平和县坂仔。1912年，林语堂考上上海圣约翰大学。1916年毕业后到清华大学任教。两年后，他考取了民国政府的公费留美资格，成了美国哈佛大学的文学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他又考上了德国莱比锡大学，最后取得了文学博士学位。1932年9月，林语堂在上海创办了《论语》半月刊。他提倡幽默文学，认为“人生在世，还不是有时笑笑人家，有时给人家笑笑。”这种幽默文学的理念影响了当时的文学创作方向，使得林语堂成为现代文学流派论语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1939年，林语堂用英文写作的小说《京华烟云》在美国首次出版，迅速获得广泛赞誉和认可。连续28周占据美国和加拿大销售量的头把交椅，并被美国读书协会列为特别推荐的书籍。由此，林语堂也奠定了中国作家在国际文坛上的地位。
林语堂不但是第一位以英文写小说而扬名海外的中国作家，也是集语言学家、哲学家、文学家于一身的著名学者。他将孔孟老庄哲学和陶渊明、李白、苏东坡、曹雪芹等人的文学作品英译推介到海外。他曾于1940年、1950年和1975年三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他的《生活的艺术》在美国重印40次，并被译成英、法、意、荷等国文字，成为欧美各阶层读者的“枕上书”。
▲林语堂先生
林语堂的次女林太乙是林家三姐妹中唯一继承林语堂衣钵的人，她中英文造诣都很深。曾是美国《读者文摘》中文版总编，耶鲁大学中文系教授。她还将清代小说《镜花缘》译成英文，在美国出版。林太乙1926年出生于北京，那时，林语堂在北京大学执教，兼任女子师范大学英文系教授和教务主任。林太乙出世20天，段祺瑞下台，林语堂和53名批评政府的教授被列入通缉名单，林语堂一家就移居厦门，林语堂在厦门大学任文学院院长，不久因人事问题辞职而去汉口任外交部英文秘书，武汉政府分裂后，林语堂全家便来到上海。
▲林语堂与妻子及三个女儿
林太乙在《林家次女》一书中说：
“我最早的记忆是住在极司菲尔路（即今万航渡路）的小洋房。”“我们住的弄堂在静安寺附近，叫柳迎邨，一排排两层楼的房屋建造得很密。母亲会从楼上的窗子俯身探视住在对面的广东仔打麻将，嫌他们的留声机开得太大声，放出的广东仔戏真难听。隔壁住的是福州仔，福州仔做的肉松和厦门人做的不同，母亲不爱吃。”
林太乙在书中还写了好多住在柳迎邨时的有趣的事：
“冬天里，母亲和桐姐舜姐常坐在小电炉前取暖。表姐们有时在电炉网上烤太妃糖，糖烤软之后可以拉丝，又好玩又好吃。要不然她们就卷头发，把烫发钳放在电炉上烘热，小心翼翼地卷。卷好了如果没有别的事可做，她们就要剪我的‘头毛’了。”在柳迎邨，4岁的小太乙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看风景，到父亲的小书房里玩。她回忆道：“我常在父亲的小书房里静静地玩。他坐在书桌前写字或在打字机上打字，他打得很快，那咔哒咔哒的声音很好听，我当然不知道他是林语堂，当时是英文《中国评论》周报的专栏作家，也在写《开明英文读本》和《开明英文文法》等书。他出版了《剪拂集》，是渐渐为人注意的作家。我只知道他是父亲。”林太乙从小喜欢书，她常常蹲在地上，把书架底层的书一本本拉出来。在书后面的空白页上涂鸦。林语堂见了也不阻拦，只是告诉她不要在有字的页上乱涂。这使得小太乙涂得更加起劲了。林语堂有空喜欢和孩子们玩，林太乙回忆在柳迎邨的房子里：“有时我们一起在地上打滚，有时他教姐姐和我骑在沙发椅背上用枕头彼此斗打，看谁先被打下来，我们玩得很起劲，哈哈大笑。他也讲故事给我们听，故事里的主角是一根香蕉和一只橘子，我听得很入迷，可惜父亲没有将这些故事写下来。”
1927年，林语堂应蔡元培先生之邀，到中央研究院任英文总编辑。太乙听说父亲每天要出去，哭得好厉害。林语堂把她抱起来坐在书房里的旋转椅上说：“戆囡仔，我早上出去，下午回来，我们还可以在一起玩。”太乙又哭了好久才不哭了。其时，林太乙的二伯父一家住在附近万航渡路上的三义坊，走过去也不过十来分钟，两家来往十分方便。
▲万航渡路上的三义坊
1995年，林太乙回过一次上海，她乘坐的游览车开到南京西路上海展览中心，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住在静安寺附近的一条叫柳迎邨的弄堂，就决心去找。她沿着北京西路一路走去，到处是人和车子，马路两边都是两层楼的旧房屋，窗外晾着衣服。她看到在一个弄堂口有个似曾相识的水泥大垃圾箱。后来，她在回忆中写道：
“我记忆中的柳迎邨是一排排经过粉刷的淡黄色房子……小时候，矮矮胖胖的黄妈每天陪我上学，她提着我的书包，我拉着她粗糙的手，跟着她那双裹过的小脚噔噔噔走向觉民小学。到了中午，我手指沾着橡皮铅笔的气味，头脑塞满要记住的生字和新知识，看见黄妈站在学校门口等着接我回家吃午饭，我松了口气。我又拉着她的手跟她噔噔噔走回家。等到闻到一阵强烈的咖喱炒洋葱味道，便知道快到家了。柳迎邨弄堂口住着个印度人，每天炒咖喱洋葱。有时他站在街上，包着头巾，一脸胡子。黄妈说，他留着一头的长发从来不剪。我想，那不知道有多长！那印度人看见我，会睁大眼睛瞪我一下，吓得我拉着黄妈赶快向前跑。”她写的黄妈是林家的保姆，负责接送林太乙上下学，弄堂口住着个印度人，我猜想应该是旁边静安寺巡捕房的巡捕。林太乙没有能找到柳迎邨，因为那时弄堂口还没挂牌，而四周的环境和记忆中的完全不同。她失望地写道：“这条路我走过不知道多少次，我以为我一定找得到小时候住的家。但是我完全不认得这一带了。灰尘高飞，前面是个建筑工地，在盖一座玻璃墙面的高楼大厦。”
她说的正在造的高楼大厦就是环球世界大厦，以前这里是静安寺巡捕房，就在柳迎邨的旁边。
▲藏在万航渡路高楼大厦间的柳迎邨
到了21世纪，柳迎邨迎来了一位名气也很大的租户，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国际名模、时尚设计师吕燕。吕燕1981年出生在江西德安县，1999年被造型师李东田和摄影师冯海发现，并为她造型，拍摄时尚杂志封面，从此正式进入时尚圈。2000年时，吕燕代表中国参加世界超级模特大赛，获得亚军而被人熟知。2005年，获得中国风尚大典风尚星光大道奖。2009年获得新中国60年10大时尚人物奖。2013年，成为设计师，创立个人品牌COMME MOI。中文译名为“似我”。2014年，吕燕带着老公和儿子来上海生活。这位超级名模也许是看中了柳迎邨优越的地理位置，虽地处闹市，弄内却宛若世外桃源，清净安详。弄内的小洋房面积不算大，但自带一个小庭院，正是她想要的。于是，吕燕租下了弄内一栋双开间朝南的二层老洋房，她的法国老公和她漂亮的混血儿子伴随她一起搬进了柳迎邨。这栋房子的层高有3.4米，一楼的空间主要分为客厅、餐厅、阳台休闲区，南间的落地钢窗通南面院子，院子里有棵高大的柳树，这倒是暗合了弄名。东南间有凸窗和通往院子的落地钢窗。窄窄的木楼梯通往一楼半的亭子间，亭子间上面是晒台。二楼西南间是打开的尖顶，最高处有4米，也有落地钢窗通往室外阳台，阳台周围有细细的铁制围栏。也许正是这套房子浓浓的老上海味道吸引了吕燕，她按照自己的艺术品位对租下的房子进行了装修，进门的小院子里养着各式花花草草，屋内到处是她收藏的当代画家和摄影家的作品，客厅壁炉上方挂着的是画家周春芽的一幅《绿狗》。从沙发到窗帘，再到大大的落地窗，这房子里的每个角落，都装满了她的小心思。2016年12月，吕燕获得ELLE年度中国设计师奖项。她在柳迎邨的寓所里接待各界朋友，举办各种聚会。吕燕一家人在柳迎邨租住了近八年，直至2022年6月，才搬离柳迎邨。
▲柳迎邨的弄堂
城市的更新过程中不断有新的建筑诞生。2005年，与柳迎邨毗邻的万航渡路83号矗立起一幢充满现代气息的21层商务办公楼金航大厦，外形壮观，尤其是临万航渡路一侧的弧形造型很吸人眼球。如今的柳迎邨夹在环球世界大厦和金航大厦两座高层建筑中间，仿佛处在峡谷中，更加不容易被人发现，俨然大隐隐于市。难得的是柳迎邨依旧气定神闲，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它像一个睿智的老人，笑看着周围近百年的风风雨雨，笑容间仿佛藏着林语堂式的幽默。
作者介绍
本名朱惜珍。上海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永不飘散的风情》《花园洋房的下午茶》《梧桐深处的别恋》《在上海寻找上海》《走进草根艺人》《永不拓宽的上海马路》《上海：精神行走》等城市文化专著。《永不拓宽的上海马路》电子书被美国斯坦福大学和埃默里大学图书馆引进。
编者按：
本栏目来源于1994年2月8日创刊的《静安报》副刊《百乐门》。在微信平台，“百乐门”将以全新形式向读者展示。每周定期推送，换个角度阅读静安。投稿可发至 jinganbao2016@126.com
编辑：施丹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