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要放松。”20位Z世代受访者与我交流完“工作之种种”后,往往最后是这句统一感想。
在职场身心疲惫的年轻人,并不希望自己被驯化成冷冰冰的工作机器。比起在一座城市里为生计奔波而“活着”,他们更想要的是“生活”,一种年轻人喜欢的生活状态和活法玩法。
大多数人刚开始懵懵懂懂、怀着“粗”印象前往上海工作就业,但随着时间流逝,工作之外的上海逐渐清晰、鲜活起来,塑造出独特的身份烙印。
年轻人开始意识到个体与城市的匹配度,选择逻辑逐渐从“为工作选城市”转向“为生活方式选城市”,影响着留沪意愿的深度内核。
没有生活的城市,抓不住也留不住年轻人。通过交流和观察,我认为,上海的魅力,恰恰在于它深刻理解并承载着年轻人的生活哲学——提供满足个体的自我空间、公共空间、社交空间,让“好好生活”成为可能。
时间主权:向城市索要“自我空间”
年轻人,苦通勤久矣。
去年,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等联合发布了《2024年中国主要城市通勤监测报告》。报告显示,全国超800万人每日经历60分钟以上极限通勤,极端通勤人口最多的城市,60分钟以上通勤比重为28%。
相比而言,上海是多中心空间规划布局,各区的产业分布相对均衡,并且拥有较高的地铁轨道密度,以及较多的可替代性出行方案,在极端通勤上的状况好些。
24岁的羊羊特别在意这点,“我在北方城市读的学校新校区是一个非常偏远、上班族通勤住的地方,我出去玩都需要和上班族一起挤地铁,让我看到了住在那里上班生活的疲惫状态。如果继续待在那,我可能整个精神面貌会不太好”,于是后来决意离开。其他受访者也有类似感受。
学者周娆指出,城市的不断扩张使自身成为一个超过人体感官感知能力的社会空间,个人无法像传统社会那样使用鸟瞰视角对空间获取直接又清晰的感知,只能用地面视角来探索城市迷宫。
在年轻人心目当中,日常通勤体验会帮助他们想象和预设一座城市的生活空间和宜居程度,地铁形成人们观看、想象、认识城市的一种独特视角。
当通勤时间被计入工作时长,过长的通勤是劳动时间对个人时间和自我空间的挤压,而年轻人会向城市系统争取“时间主权”,捍卫生活与工作的清晰边界。
比较优势下,一部分年轻人到上海工作,会因为地铁通勤的高效率和舒适度而多几分好感。
目前,上海的通勤人口比重约15%,但通勤空间半径达42公里,超越北京成为最大城市。这说明上海本地支持通勤的服务范围,在朝城市外围不断扩大。这整体上有利于城市运转更加紧密,不过对“职住分离”过远的那些年轻人,尤其对外地人才的来沪拉力和时间权力释放有待增强。
同时,地铁是一个依据公共空间和时间运行的基础设施,要求标准化规则、秩序和服务,会侵占和规训个体的时间以及身体。在访谈中,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希望地铁服务能考虑到特殊的自我空间。
外地毕业来上海国企工作的小丁是一个注重细节的女孩,她对基础设施的预设从原子化的个体活动出发。她说:有的城市“地铁很多地方没有扶梯,甚至连直梯都没有,但是我观察上海1号线基本都是有的。你独自在一个大城市打拼,然后有一天突然把脚摔了,但是依然要去上班,如果每天就是这样的一个交通环境,没有扶梯或者没有电梯这种比较方便的基础设施,那就非常难受。这些基础设施可以方便我一个人完成出行,而不是需要有人陪我,我才能把这件事搞定”。
工作通勤之外,受访者也普遍认可上海便捷的对外交通,这尤其契合年轻人的出游需求。例如,程序员小马和公务员七七提到,上海拥有丰富的国际航线,从其他城市前往东南亚等地,上海常是重要的中转枢纽。好的城市交通规划和建设,既可以让年轻人在打工时少点“生命被浪费”的消耗感,又能在追求“诗和远方”时提升幸福感。
体验至上:公共空间的“呼吸感”
Z世代成长于经济腾飞的黄金年代,物质条件与教育机会都更为优越。与父辈不同,他们更善于在互联网探索,也更关注自我的精神世界和情绪体验。
在被问到“年轻人喜欢的城市应该具备哪些品质”时,23岁的阿柠笑着回答——“释放压力的空间”。
对于许多来到上海的年轻人来说,上海拥有独特的“呼吸感”。这种感受,往往源于那些能让人喘息和愉悦的休闲空间。
七七住在闵行区,家附近的城市公园分布较多,走几步路就能看到供居民休闲的小型绿化场所;郑西住在青浦区,虽是远郊但基础设施配套齐全、绿化好,平时他会去青浦区图书馆备考,周末则去市中心的街区漫步;小丁表示接受不了没有绿化的城市,很多生态环境优美的绿地空间会给市民带来持久的好心情……
在他们的讲述中,上海总有一处能触动人心:有人沉醉于夜游外滩的璀璨夜景,有人偏爱长宁古北的悠闲漫步,还有人享受人民广场的热闹氛围。
以公园、绿地、广场、步道为代表的城市公共空间,是社会交往活动的主要场所。年轻人在光顾和活动,也是在认识了解上海的风情魅力。设计师粥粥从年轻人的视角出发,认为理想的城市应“动静结合”:“它要有让我觉得很丰富的活动,也必须要有让我心静下来的地方,就比如说我在上海,我就会去江边或者逛公园。市中心有非常多我觉得做得很好的小公园,保留了很多以前的一些特色。”
她特别着迷于复兴公园和那些造型别致的海派艺术座椅。即使工作日,她午饭后也会去公司附近的公园走走,下班常特意绕行公园——襄阳公园、友诚公园、静安公园,甚至记不起名字的“口袋公园”,几乎每周必逛。学艺术的她,租房时也特意选择黄浦或徐汇的老房子而非标准化小区,只为周边原汁原味的人文环境和美学设计,让她感觉“离生活更近”。
这种“呼吸感”也体现在空间的包容共享上。七七喜欢观察小区草坪上的宠物,他发现社区对金毛、拉布拉多等大型犬的管理“张弛有度”,而非“一刀切”。这折射出上海对不同生活方式的包容,作为爱狗人士,他珍视这种和谐共处的“人情味”。
《上海市城市总体规划(2017—2035年)》中,上海的发展愿景是“卓越的全球城市,令人向往的创新之城、人文之城、生态之城”,具体表现为“建筑是可以阅读的,街区是适合漫步的,公园是最宜休憩的,市民是尊法诚信文明的,城市始终是有温度的”。上海公共空间的价值,在于它完美融合实用功能、美学体验与城市精神,让年轻人在繁忙工作之余得以喘息与放松,发出“我有在上海好好生活”的感叹。
然而,新趋势也在显现。随着长三角一体化加速,沪杭城市联系日益紧密,“双城生活”渐多。一些在上海久居的年轻人,开始利用周末涌向杭州等周边城市,寻求上海相对稀缺的自然游玩场所。看久了都市的钢筋水泥,他们更渴望在自然徒步中放松身心,“上海挣钱杭州花”的现象悄然兴起。
刻君同样向往自然山水风光。他欣赏上海周边的苏州、杭州等城市的自然风光,坦言“杭州更多可能跟上海是互补状态,肯定不可能是一个直接竞争的关系。比如说上海外溢产业送到杭州,杭州也会承接一些留在上海的人才”。虽然目前在上海工作,但他表示如有合适机会,很愿意前往杭州发展。程序员小葛则将游玩周边城市列为每周计划,她喜欢去苏州、常州等地,并表示乘坐高铁去大部分城市都可以当天往返。
这种趋势,对上海如何持续优化现有的公共空间、形成差异优势,提出了新挑战。
情感联结:趣缘型的社交空间
与20位年轻人的深度对话中,一个共识慢慢浮现:一线城市赋予了他们更多的空间和自由,同时也容易伴随着快节奏下的个体孤独。
公务员七七发表了一段富有哲理的看法:“外来的年轻人很喜欢上海的个体空间自由相对更没有束缚。工作节奏也很快,人与人之间不会过多打扰和过度关心,很有边界感。我觉得大城市人际关系网络没那么密集,关系‘疏远’也可以说是舒适。这就是一个硬币的两面。”
一方面,Z世代的年轻人在网络世界交往密切,线上数字社交帮助他们降低了现实交往的摩擦,但也造成了对线下真实联结的渴望。另一方面,职场要求年轻人展现理性、效率的工具性一面,促使年轻人转向他处寻求情绪生活——渴望在群体活动和社交中得到共鸣和心灵慰藉。
这种“情绪生活”包罗万象,既是支撑理性工作的文娱活动,例如话剧、演唱会、艺术展、科技展、漫展、酒吧、逛商场等,更是拓展社会关系的一切渠道。
在我的观察中,上海,恰好满足了这两重需求。
羊羊的经历是个例证。她曾在纽约工作,毕业回国时拒绝了待遇更好的某个南方城市offer,认为在那只能过“打工人”生活。她之后选择了上海,觉得这里的文娱生活很丰富。无论是安福路、愚园路这些特色街道,还是特别多的展览、博物馆等,拥有不同爱好的人在这里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生活方式和纽约有点类似,即年轻人都很有“生活感”,愿意走出家门、花钱消费、充盈精神。
在享受兴趣的同时建立联结同样关键。三分之一受访者初到上海时没有相识的朋友,但他们又很难在快节奏的城市里付出足够的精力与时间,来建立深厚的“熟人”关系。因此,区别于以血缘、业缘、地缘为基础的传统社交,年轻人会参加各种兴趣活动来结识“趣缘”朋友,衍生出搭子文化。许多受访者表示,相比于其他的城市,上海提供了全国领先的、供年轻人发展“趣缘”关系的自发性社交空间。
粥粥分享了自己的经历:“我觉得上海很神奇的一点是,有热情的很多人会聚在一块。我之前去报名参加过那种洗胶片工作坊或者是创意工作室,可能就是十来个人,大家一起坐下来做手工,还会去某个广场上跳摇摆舞。我的合租室友也是,每次看电影或者乐队演出,总能和出票群友成为朋友。大家就是从网友到线下去咖啡厅、酒吧见面,慢慢成为一个圈子,大家会互相推荐一块玩。”
桃子对此深有体会,之前她参加了上海某个电影院的主题放映活动,和同样喜欢明星泰勒斯威夫特的100多位陌生人,一起观看演唱会电影、跳舞。她还在凌晨到黄浦街头和同样睡不着的年轻人聊天社交,感觉在这个城市有被群体“包裹”的踏实感。
今天年轻人对城市的期待,早已超越冰冷的工具性建筑,上升到了情感联结的空间层面。
美国社会学家欧登伯格提出第三空间的概念。人的日常生活主要分布于三个生活空间,即第一空间(家的居住空间),第二空间(工作的职场空间),第三空间(两者之外的休闲场所)。他将城市里可以自由地释放自我,定义为第三空间主要特征。
在上海的城市更新中,咖啡馆、书店、休闲广场等第三空间蓬勃生长,为年轻人提供了链接兴趣圈层的土壤。他们在此随性相遇,建立与他人的弱连接。这种轻量化的社交既不会侵犯边界,又是一种保证个性前提下,安全融入群体的生活方式,带点微妙的“中庸”智慧。
来自马来西亚的康康目前已在上海工作了1年。作为外国人的他,看重城市能否契合爱好并滋养人际关系:“我会更加希望这个地区有一批类似的年轻人,在一起做类似的事情。对年轻人来说,当一个地区有很多不同兴趣爱好的人在里面,大家都会去互相召集。这其实对那个人长期逗留在一个地方的吸引力非常高,因为他会觉得我离开了之后,就相当于我需要摆脱一个非常喜欢的生活圈子。”留学生泠玥就曾直接表明:“我留在上海就是因为朋友在这边,对这个城市的感觉关系不大。”
然而,上海的第三空间也面临挑战。一些富有艺术文化气息的咖啡馆和商业空间生存艰难、频繁更迭。此外,它们容易在不经意间沦为社交媒体上的“网红打卡地”,人们来到这里沉迷于表面摆拍而非深入交流与日常体验。这样的地方,很难真正融入、成为年轻人的生活空间,削弱了作为活力社交场的功能。
年轻人真正关心的,是一个城市能不能给他们想要的生活状态和品质。上海的未来,要为了年轻人、当然也包括更多人群的“生活方式”,持续发力。
就我的观察,要让最“卷”的年轻人因“生活方式认同”而选择上海、扎根上海,这座城市需在三方面持续发力:
一是构建多元包容的“自我空间”基础设施,通过一些前瞻性设计满足年轻人多样化、个性化需求;二是重塑彰显本土美学的城市景观,为个体提供喘息、文化审美与自我发展的高品质公共空间;三是守护“情感联结空间”的活力与温度,不仅要增量,更要提质,维护其多样性、包容性与日常性,确保这些空间能持续滋养真实的人际互动与社区归属感,真正融入年轻人的日常节奏与精神图谱。
工作篇、生活篇之后,下一篇我们来谈谈年轻人眼中的上海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