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突尼斯中产家庭的教育选择

2023年夏天,笔者回到了突尼斯,再次见到了玛丽亚。在此前的2016年8月到2017年12月,笔者在突尼斯学习阿拉伯语,做田野调查,住在当地人家里。在此期间,笔者认识了住在附近的玛丽亚一家。当时,玛丽亚的大女儿法图麦才两岁多,小女儿阿伊莎还没出生。而现在,法图麦快要上小学四年级了,阿伊莎马上也要上小学了。她们的成长让人感慨,但是更令笔者惊讶的是,玛丽亚竟然把两个女儿送进了一所加拿大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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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8月2日,作者在突尼斯西迪·布·赛义德的路边


对于突尼斯人来说,国际学校的学费非常昂贵。突尼斯市民的月平均工资约为1000 第纳尔(相当于人民币约2300 元),但是加拿大小学一年的学费就得9000 第纳尔。哪怕是双职工中产家庭,每年18000第纳尔的学费仍是很重的经济负担,这相当于让一个年收入50 万元的中国家庭每年支付37.5 万元的学费,而突尼斯的公立学校则是免费的。笔者问玛丽亚为什么要把孩子送到国际学校去,她的答案是:她既要工作也要接送孩子,还想让孩子们接受比较好的教育,只有国际学校可以帮她解决这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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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业女性玛丽亚的两难处境


突尼斯地处非洲最北端,首都为东北部港口城市突尼斯市。其东南与利比亚接壤,西边与阿尔及利亚交界,南部是撒哈拉沙漠,北面则与意大利隔海相望,是一个曾被法国殖民的阿拉伯国家。在诸多阿拉伯国家中,突尼斯的社会比较开放,两性地位较为平等,国家从法律上保障了两性的婚姻自由、政治参与、接受教育、同工同酬等权益。此外,突尼斯是唯一一个法律规定一夫一妻制的阿拉伯国家,也是第一个拥有女总理的阿拉伯国家。在这样的背景下,突尼斯女性的受教育程度普遍较高,中学与大学的女性就学率都超过男性。因此,进入社会后,女性,尤其是来自中产家庭的女性,更倾向于成为职业女性,而非成为全职家庭主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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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家餐厅楼顶看突尼斯城


玛丽亚来自突尼斯市的一个中产家庭。20年前在巴黎获得了建筑学硕士学位的她,回到突尼斯工作之后,认识了阿里并与他组建了一个新的中产家庭。大女儿法图麦出生后,玛丽亚当了一段时间的家庭主妇。但她不想脱离社会太久,于是先后请了白班保姆和住家保姆照顾小孩,自己得以重返职场。但是,她很快发现,由于长时间跟保姆待在一起,孩子们开始模仿保姆的说话口音、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于是她再次辞职回家。不久后,突尼斯遭遇了德尔塔病毒,国家经济遭受重创,物价飞涨,玛丽亚不得不入职一家法国科技企业当销售,与丈夫共同维持全家的生活开支。


2022年,新冠疫情态势趋缓,法图麦所在的公立小学开始恢复线下授课。公立小学下午一两点钟就放学,而玛丽亚却要到四五点钟才能下班。于是,玛丽亚和阿里只好将法图麦转进一所本地人开的私立小学。但是,玛丽亚渐渐发现私立学校的教师不但教学水平有限,而且要同时管理好几个班,工作压力大,因此对孩子们的要求比较严苛。玛丽亚感觉到法图麦在学校里受了委屈,性格变得有些懦弱,于是狠下心来,将法图麦转到了一所比普通私立小学贵一倍的加拿大小学。这所加拿大小学的教师基本上都有教育学或者心理学背景,收入比较高,工作压力比较小,教学水平和对学生的态度普遍不错。法图麦再次转学后,玛丽亚放心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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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学校成为中产家庭的教育选择


玛丽亚的选择也是许多突尼斯职业女性的选择。她们既需要体面的工作,也要兼顾家庭的经营和孩子的教育,国际学校成为这两难处境中的一种选择。笔者的另一位朋友丽娜是一名在银行工作的单亲妈妈,为了让她的三个儿子在放学后安全到家并能得到成人监管,她不仅把三个儿子都送到了有校车接送的私立学校,而且花大价钱请公立学校的教师在放学后来家里给孩子们补课,光这两项就花掉了她一半的薪水。虽然丽娜对公立学校的教学水平表示认可,但是公立学校的放学时间不利于职业女性照顾孩子。而且,由于大部分年轻父母并非独生子女,他们的父母很难分担所有孙辈的抚养工作。于是,包括国际学校在内的私立学校、“一对一”培训、兴趣班、保姆等受到双职工家庭或单亲家庭的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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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8月,作者和突尼斯孩子一起去海边


国际学校不仅是职业女性的不得已之选,也是今天突尼斯中产家庭教育选择的一种潮流。在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许多中产家庭都像玛丽亚和阿里一样,为孩子选择了国际学校。但国际学校的学费不菲是不争的事实。实际上,玛丽亚选择的加拿大小学还算便宜,她的朋友将孩子送到了年学费18000 第纳尔的法国小学。如果选择英国小学的话则要花费30000 第纳尔,美国小学的学费更是高达50000 第纳尔。对比来看,玛丽亚为孩子们选择的加拿大小学性价比还不错。


但是,追溯到21世纪之前,公立学校才是中产家庭的第一选择。笔者在突尼斯的访谈对象几乎都毕业于公立学校,而且普遍认可公立教育的质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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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立教育的颓势和国际教育的兴起


突尼斯的公立教育有过稳定发展的黄金时期。


1956 年,突尼斯脱离法国的殖民统治独立,次年建立共和国。建国之初,全国的文盲率高达85%,各学段教师加起来不足2000人。为了让新国家能够走向真正的独立与发展,开国总统布尔吉巴决定推行教育改革,采取义务教育制度,公立小学和中学完全免费,公立大学也只收取注册费、材料费等基础费用。长期以来,突尼斯政府将教育当作国家的头等大事,超过20%的财政预算被投向公共教育。在这样的支持下,突尼斯教育获得了很大的发展,在中东、北非的二十多个国家中,其教育水平仅次于以色列、黎巴嫩和约旦,在全球同等经济水平的国家中也名列前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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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8月2日,西迪·布·赛义德的草席咖啡馆


20世纪80年代,突尼斯经济遭遇重创,本·阿里借势崛起,取代布尔吉巴成为新总统,并着手进行经济制度改革,开放市场、积极招揽外资,国际教育资源也顺势进入突尼斯,包括国际学校在内的私立学校开始涌现。尤其是2000年之后,私立学校获得较快的发展,不少公立学校的教师也转入私立学校。2011年以来,突尼斯进入政治经济转型关键期。受多方面因素影响,突尼斯政局经历多重考验,同时面临低增长、高赤字、高债务、高失业率、高通胀等诸多问题,政府不得不削减对公立教育的财政支出,这导致了公立教育质量受到影响。许多公立学校开始调整教师薪资、延长代课教师的转正周期甚至停发工资,这极大动摇了教师群体的积极性和安全感。越来越多的突尼斯家庭,尤其是中产家庭,开始转向购买私立教育服务。从2012年到2022年,突尼斯的私立中学数量从299所增长到511所,涨幅达70%;私立小学数量从155所增长到669所,涨幅达330%;国际学校数量也迅速增加。相比公立教育体系的停滞甚至衰落,国际学校确实有不错的教育水平和服务质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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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产家庭的移民取向


影响突尼斯中产家庭择校取向的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国际教育描画了一幅移民的前景,这使家长们相信通过国际学校的教育,孩子们更容易留学并移民西方国家。


虽然突尼斯的整体教育水平不错,但是其经济发展水平无法匹配其教育水平,国内缺少成熟完善的产业和市场来接纳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毕业生。在公开的媒体报道中,近年来突尼斯的大学毕业生失业率超过25%,而真实数字可能更高。能否有好的就业前景,成为很多家庭做教育选择时的重要考量标准。对于突尼斯人来说,最好的就业市场是与之相邻的欧洲,其次是北美地区,再次是海湾地区,最后才是国内。因此,突尼斯人愿意为了就业远赴海外。虽然突尼斯人向外移民的数量从未被准确统计过,但一般认为这一数据至少是120万(突尼斯2023年的总人口约为1246万人)。突尼斯国家统计局(INS)与国家移民观察站(ONM)于2021年发布的一份调查报告显示,仅在2015—2020年间,就有3.9万名工程师与3.3万名医师移民海外。


国际学校为中产家庭提供了移民海外的可能性。国际学校一般是中小学一贯制,高薪聘请有西方教育背景的教师,课程设置既能满足突尼斯国内教育的要求,如设置阿拉伯语课程,又能够对接相应的西方国家的大学体系,如加拿大学校对接的是加拿大高校、法国学校对接的是法国高校等。这样既具本土性又具国际性的教育体系,更有利于学生申请国外的大学。虽然要付出比公立教育高得多的教育成本,但对于渴望跳出现实困境并寻求改变的突尼斯中产家庭来说,留学和移民是他们心中的希望之所在。这也许是玛丽亚所念想的国际教育所能带给法图麦和阿伊莎的未来。


来源:《留学》杂志2025年第7期

作者:朱文珊 (民族学博士,北京外国语大学区域与全球治理高等研究院讲师)
编辑:高盈
终审:旭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