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5日起,2026年度“国考”报名开启,报考年龄放宽至38周岁以下。与此同时,江浙沪川鲁津等多地企事业单位招聘年龄限制也在松动——那道盘踞职场三十年的“35岁天花板”,开始缓慢升高。
这看似一项简单的招聘政策调整,却在更深层次上回应了中国的人口现实、人才价值与社会公平。这是一场关于劳动力结构与就业观念的悄然重塑。就业政策转向,对谁有利?谁又要承压?
一
就业歧视:南京比西安宽容
中国职场苦“35岁”久矣。它比任何KPI都更具威慑力,成为无数人职业生涯中的一道隐形“红线”——线内线外,职场前景“可能性”大不相同。
这条线并非凭空而来。资料显示,公务员考试中的“35岁限制”最早可追溯至1994年。当年,原人事部发布《公务员录用暂行规定》,首次明确报考者须“35岁以下”。
彼时中国人均预期寿命67岁,劳动周期短。将年龄上限定在35岁,是为了保持队伍年轻化、储备后备力量。在九十年代的语境中,这项规定并非没有理由。
但这一规定,如同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引发整个招聘市场连锁反应。北京市朝阳区海外高层次人才协会秘书长史旨铭接受采访时称,自1994年起,“35岁”迅速成为招聘市场“基准线”。国企、央企照搬执行,民企心照不宣跟进,年龄歧视逐渐普遍化。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35岁门槛”在司法层面也被默许。2005年,硕士生杨某建因超过公务员报考年龄94天被拒,对此感到不服的他将国家人事部告上法庭,成为中国首例“公务员报考年龄歧视案”。法院不予受理,案件无疾而终,却引发公众对报考限制的热议。
2019年,因投递的简历被某互联网公司以“35岁以下”为由过滤,43岁的资深工程师张先生起诉企业违反《就业促进法》。最终法院裁定企业胜诉,理由是“高强度加班与快速学习需求构成合理用工依据”。换言之,行业惯例被视为“合法”。
2020年,武汉某菜市场甚至贴出告示:女商贩不得超过45岁,男商贩不得超过50岁。这样赤裸的年龄歧视,渗透至社会最底基层。当然,就业年龄歧视也有工种和地域差异。
“员工与消费者互动频率较高岗位、区域经济圈核心城市,就业年龄歧视更明显”,近期《社会学研究》刊发西安交大博导孙晓冬“就业年龄歧视与高龄劳动者就业机会”,抽样调查发现(研究选取的)成都、南京、北京、西安均有歧视,南京程度最低,西安最高。
文中分析,南京受长三角分流影响,对高龄劳动者需求更高;西安因处西部核心区、年轻劳动力充足,对高龄者需求偏低;成都虽为区域中心,但劳动力可外流至重庆、珠三角,为补足用工缺口,对55岁者相对宽容。
三十年间,“35岁门槛”从一项行政规定,演化为社会心理、行业惯例与司法现实叠加的“隐形法则”。直至如今,解铃还须系铃人——这道由体制起、由社会固化的门槛,在民企与地方招录实践的试探中,逐渐被松动,并最终反映到体制改革层面。
二
江浙沪川:省考年龄已放宽
国考报考年龄放宽至38岁,成为打破“35岁魔咒”的关键信号——“35岁魔咒”的松动,并非偶然,而是人口结构、政策逻辑与市场需求共同作用的结果。
首先是人口现实的变化。1994年,中国人均预期寿命为67岁;如今已达79岁。劳动者职业生命被大幅延长,35岁不再是“职业尾声”,而是“中场哨”。
2023年,中国劳动年龄人口的平均年龄超过38岁。倘若仍以35岁为限,大量正值黄金期的专业人才被排除在招聘之外,必然造成“青年失业、中年荒”的结构性错位。
其次,是延迟退休政策的必然衔接。延迟退休对大龄劳动者冲击尤为强烈——由于年龄带来的就业竞争力不足,他们退休前可能长期失业——倘若退休延后,招聘却停留在旧线,就会出现“上不了岸、退不了场”的制度断层。放宽上限,是延迟退休平稳落地的前提。
第三,市场逻辑正在重估“年龄的价值”。企业长期偏爱年轻人,理由是“学得快、抗压强”,但数据并不支持这一偏见。35岁以上工程师平均产出效率比30岁以下高20%,项目故障率低35%。经验与稳定,正在成为稀缺资源。
因此,放宽年龄不是“宽容”,而是“理性”——是一次对人力资本的重新计价。
这场转变已在全国多地铺开:上海、浙江、四川、江苏、山东、天津等地2025年度省考将公务员招录年龄放宽至40岁——尽管这些岗位均为“有条件放宽”(主要面向应届硕博毕业生、优秀村干部或特定岗位),但无疑是一种积极“突破”。
一些地市步子迈得更大。例如,四川眉山、遂宁的事业单位甚至将研究生岗位放至43岁。部分地质、文旅、科技企业更把技术岗位上限放到45岁,强调“经验优先”。
从中央到地方,从机关到企业,一场破除年龄歧视的现实翻转,正在展开。
三
连锁反应:高校考公教培热
放宽年龄,确实让许多人重拾机会,却也带来新的竞争与结构性风险。
谁在受益?首当其冲的是徘徊在“35岁边缘”的求职者。32岁的江先生连考两年公务员未果,得知政策放宽后如释重负——“能多考几年,就多一分希望。”这些“大龄青年”重新看到制度的弹性。
其次,是体制外经验型人才。经济新周期,不少民营企业高管与技术骨干希望寻求稳定岗位。新政为他们打开了通往体制的大门,也避免了“经验沉没”的人力浪费。
谁在承压?竞争再分配,是政策的另一面。考试门槛放宽,报名池扩大,年轻人面临更激烈竞争。高校毕业生“黄金窗口期”被延长的同时,也被更多经验者挤压。短期内,这或加剧体制内的“内卷”。
更深层的连锁反应在教育。年龄放宽叠加“考公热”,让高校加速“应试化”,高校中“考碗族日渐壮大。如今再放宽年龄,无异于再加一把火。
因应新形势,湘潭大学、湖南工程学院、湖南工商大学、湖南科技大学等高校纷纷开设“公务员素养与能力”微专业,形成“考公培训闭环”。大学如果从教学场变为“预备考场”,那么科研与创新的能量就会被一点点挤出。
当高校公考巡考团在全国奔走,寻找“上岸”机会时——当所有人都盯着同一只碗时,社会的活力与教育的质量,终将被一点点消磨掉。
四
再造机会:浙粤为经验人才留路
放宽年龄上限,是一次必要的纠偏,让被“35岁”挡在门外的人重新看到机会。但如果岗位不增,只是把门从“35”推到“38”,意义依旧有限。真正的问题,不在门槛,而在“碗”。
2025年国考报名人数超过340万,录取不足4万,平均报录比86∶1,创六年来新低;省考同样激烈,四川部分岗位竞争高达80∶1。
门槛低了,门缝却更窄。放宽年龄,只是让更多人挤进同一扇窄门。高校里,“考公热”仍在升温——当青年与中年都挤在同一赛道,这场延长资格的政策,实则延长了焦虑。
与此同时,外企和民营经济的吸纳力正在下降。近几年,被动转岗、返乡待业的“35岁+”员工越来越多,而他们重返职场的难度也在上升。42岁的张女士,拥有十年互联网大厂经验,投出200多份简历却颗粒无收——这并非个例,而是一代中年劳动者的普遍处境。
要真正破除“魔咒”,体制不能是唯一的避风港。社会需要更多能安身立命的“碗”——企业要稳,制度要兜底。
一些地方已开始试探:浙江奖励企业吸纳中年技术骨干,广东建立“经验型人才库”,让40岁以上工程师以项目制继续发挥作用。这些尝试虽小,却比单纯延长考试资格更有意义。
当然,“多造碗”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就当下而言,若一个人年满三十五、四十五、乃至五十五岁,仍能被职场以平常心对待——那才是就业制度真正的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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