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文由李珂女士创作，网名keke，历史学硕士，本科毕业于河南大学，硕士毕业于白俄罗斯国立大学。曾翻译《巨兽：工厂与现代世界的形成》、《钻石黄金与战争：大英帝国、布尔人与现代南非的形成》等书，文章见于键睿智库、环球时报、青年参考等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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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小说家尤里·布伊达在《零号列车》里描绘了无处不在的绝望氛围，在二战前曾是德国东部的领土上，俄国人酗酒、斗殴、谋杀，唯一能正常运行的就是零点的列车。谁也说不清楚列车的运行机制，就像他们不知道自己当初是怎么赢的：
“你，我，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我们只是铁路的阴影、命令的阴影，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说是未来的阴影。许多人梦寐以求的那道命令，永远也不会来。
因为这种命令不是用电报传来的，不是邮递员送来的……而是人们自己下达的。但无论是你还是其他人，都没这个能力。因此你所计划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就像其他事情一样……明白了吗？”
[俄]尤里·布伊达，颜宽 译，《零号列车》，海口：南海出版公司/新经典文化，2025年8月
而1945年的5月，对于布拉格城里的德意志人来说，就像传说中的特洛伊城的陷落。与捷克者抵抗组织一同起事的，还有一支名为“俄罗斯解放军（Русская освободительная армия）（РОА）”的伪军。
他们大多是苏军部队当中叛逃叛变的官兵，一部分是白俄流亡者。捷克抵抗组织是为了避免捷克的未来由苏联摆布。对伪军来说，则是为了避免苏联即将施加的惩罚——他们毫无疑问是一群“俄奸”。俄罗斯解放军在战败前夕反水，发挥了“木马”一样的作用，使纳粹自食恶果，并且连累了城中的德意志族居民。
一 伪军的组建
俄罗斯解放军是一支以苏联战俘与白俄流亡者组成的伪军军队。1944年下半年，原苏联中将安德烈·弗拉索夫（Андрей Власов）组建这支伪军，士兵和指挥官以苏联战俘为主，后来又吸纳了不少反对苏联的白俄法西斯主义者，人数达到近10万人。
在苏军中的弗拉索夫
弗拉索夫在苏联时期就善于钻营，尽管后来的反苏人士将他发明成一位“民主人士”，但根据德国人的回忆，弗拉索夫经常半开玩笑地谈论自己的战友：“我们以后会绞死这个人，枪毙那个人。” 他以未来俄罗斯的领导人自居，是个“大俄罗斯主义者”。
他的属下奥列茨（Олетс）上校在战后回忆道：
“弗拉索夫曾经告诉我，要让150个不同民族的人保持一致，唯一的办法就是无情地残酷。他说他准备在俄罗斯掌权，但当然，必须消灭几百万人，才能安抚其余的人并控制他们。”
追随弗拉索夫的苏军战俘，其主要动机之一是在纳粹囚禁期间生存下来并避免挨饿。弗拉索夫的同伙米莱蒂·齐科夫（Милетий Зыков）曾讥讽，弗拉索夫会发现自己领导着一群“为了一碗汤”而穿上德国制服的雇佣兵。
弗拉索夫带领的这支伪军，一开始称为俄罗斯志愿军东部营，隶属于德国国防军东部部队（osttruppen）。他们不仅参与了对苏军的战斗，还参与了对盟军的战斗，在诺曼底登陆中损失惨重，并且在意大利清剿游击队。
1944年11月14日纳粹德国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保护国的布拉格成立了解放俄罗斯人民委员会（Комитет освобождения народов России）。1945年1月，俄罗斯解放军正式脱离国防军，转交弗拉索夫指挥。
纳粹德国宣传部长戈培尔接见弗拉索夫
纳粹德国党卫军领袖希姆莱接见弗拉索夫
自1945年春天，也即是俄罗斯解放军获准独立行动后不久，其内部的反德情绪就愈演愈烈。
3月初，布尼亚琴科开始与国防军指挥部发生冲突，无视或质疑其命令。开始质疑将该师调往波美拉尼亚的命令，并宣称他只服从弗拉索夫的命令，打算尽快抵达瑞士边境——这显然是为了向盟军投降。俄罗斯解放军与德军野战宪兵之间发生了小规模冲突，同时还袭击了纳粹德国的仓库。
4月6日，第一师奉命摧毁奥得河上的苏军桥头堡，但没有击退苏军。弗拉索夫故意躲了起来，没有露面；布尼亚琴科则被告知，如果不服从命令，他和弗拉索夫将被解除武装，并且不给他们提供食物；布尼亚琴科宣布向南推进，并准备在德军阻拦时使用武力。
此后，他一直违反德军命令直至4月27日，但同意对苏军发起攻击，以补充其补给。德军元帅舍尔纳试图与布尼亚琴科谈判，他解释说，由于前线局势，“没有时间浪费在处理”该师上。
在捷克斯洛伐克，弗拉索夫在德军面前谴责了布尼亚琴科的不服从命令，但在私下谈话中，他赞同布尼亚琴科的行动。
1945年5月初，一群党卫军士兵拒绝向“俄罗斯解放军”出示证件，与他们发生枪战。弗拉索夫派士兵将他们打死了一批，俘虏了其余的人，而赶到的弗拉索夫下令释放他们。
德国国防军将军冯·图桑觉察到“俄罗斯解放军”居心叵测，向布尼亚琴科发出最后通牒：“如果该师偏离指定路线，未能完成指定任务，我们将对该师使用武力。”
布尼亚琴科（右前二）与弗拉索夫（右前一）
二 布拉格起义
1945年4月底，盟军已逼近布拉格，德国失败在即。在年初的雅尔塔协议当中，三巨头已经划定了势力范围，布拉格将交由苏军投降。为避免布拉格落入苏军手中，捷克抵抗组织决定发动起义。
1945年初，以卡雷尔·库特瓦什尔（Karel Kutlvašr）为首的前捷克军官组织了地下指挥部，负责布拉格市内外的战斗。
与此同时，由捷克各政党代表组成的捷克国民委员会（Česká národní rada）成立，旨在推翻纳粹占领政府和通敌当局后接管政治领导权。
他们寄希望于市警察、宪兵和政府军中捷克裔成员，以及运输工人和消防队等人员仍旧对捷克前政府保持忠诚。此外，他们还希望说服俄罗斯解放军改变立场。
捷克斯洛伐克将军卡雷尔·库特瓦什尔
俄罗斯解放军第一师此时驻扎在布拉格城外。捷克人派特使拜访其师长谢尔盖·布尼亚琴科将军，劝他与自己一起起事，以避免被苏联俘虏。
军官们就第一师加入布拉格的问题举行了一次会议。弗拉索夫也参与其中，反对第一师和布尼亚琴科支持布拉格起义的意图，主要是因为他认为这可能会对俄罗斯解放军其他部队的处境产生不利影响，并延迟该师的撤退。
但布尼亚琴科决定孤注一掷，因为他们不太可能得到盟军的庇护，而协助捷克抵抗运动则可能得到捷克的庇护。
由于俄罗斯解放军士兵身穿德军制服，因此他们决定以俄罗斯白蓝红三色旗帜表示区别。
5月5日，捷克电台的早间广播打响了这场起义。主持人兹德涅克·曼查尔（Zdeněk Mančal）用德语和捷克语混合开场，说了一句“Je právě sechs hodin”（现在是六点整），之后只用捷克语播报节目。他这样做违反了德国电台台长关于双语广播的严格规定。
中午时分，台长费迪南德·图尔默（Ferdinand Thürmer）将德国士兵叫到电台，德国人在那里与捷克抵抗战士交火。主持人随后通过电波发出紧急呼叫：“我们呼吁捷克警察、捷克宪兵和国家军队支援捷克电台。”
匈牙利小说《1985》是《一九八四》的续作小说中“电台被占领军进攻时，主持人继续广播”的情节可能来自1945年布拉格起义
一支政府军警察小队响应了号召，夺回电台大楼。在整个战斗过程中，电台一直在持续广播。虽然这番呼吁并非针对民众，但却引发了全城战火，尤其是在市中心地区。许多没有受过军事训练的年轻人也冲进了德国驻军点和商店，进行打砸。
到当天结束时，抵抗力量已经占领了伏尔塔瓦河以东的大部分。德军则控制了布拉格河西岸的大部分领土，包括位于该市西北部的鲁日涅机场。
虽然俄罗斯解放军第1师在5月5日已部署成战斗队形，进入城郊。但在起义的前两天，他们没有投入战斗。
5月6日上午，布拉格电台催促道：“弗拉索夫军的官兵们！我们相信，在与德国侵略者战斗的最后阶段，作为俄罗斯人和苏联公民，你们将支持起义的布拉格。”
在布拉格城内的俄罗斯解放军第1师所属T-34坦克
布尼亚琴科误以为捷克组织胜利在望，而自己也能在捷克得到庇护。5月7日凌晨1点，指挥部向其各部队下达了进攻命令：“我们必须攻占布拉格，以拯救我们的捷克兄弟。”
与捷克抵抗力量不同，俄罗斯解放军拥有重型武器、坦克以及有一定经验的老兵。5月7日早上8点，布拉格电台报道称，德军部队“成群结队地向弗拉索夫士兵投降”，还引用目击者的说法，称整条街都变成了“弗拉索夫部队的坚固军营”。这是因为俄罗斯解放军说服了洛布科维茨广场（Lobkowicz Square）的德军驻军放下武器，并俘虏了约500人。
此前，战斗已经持续数日。，虽然电台里宣称，布拉格大部分地区的德军已经彻底清除，但在短短一个白天里，能起到什么样的效果，还是存疑的。此外，俄罗斯解放军的临阵脱逃，对局面又起到了巨大的破坏作用。
在7日白天，为了控制布拉格的交通网络，德军发动了起义以来最猛烈的进攻。抵达布拉格的武装党卫队装甲和炮兵部队通过多次坦克袭击逐渐突破了路障，并且破坏了旧市政厅和其他历史建筑。
1945年被破坏的布拉格老市政厅
5月7日晚，由于没有得到捷克民族委员会的安全保证、担心被苏军俘虏，再加上不敌德军的反扑，俄罗斯解放军开始向西撤退，只有一部分留在捷克抵抗组织里。
对捷克抵抗组织来说，局面又急转直下。随着俄罗斯解放军主力撤离，装备简陋、缺乏训练的捷克起义者在与增援的德军的对抗中处境艰难。
至当日结束时，德军已占领伏尔塔瓦河以东起义的大部分地区，抵抗力量仅控制着维诺赫拉迪-斯特拉什尼采地区的一个突出部。
5月8日上午，德军进行了空袭和炮击，随后又发动了步兵进攻，战斗几乎与前一天一样激烈。上午10点，党卫军占领了火车站，杀死了约50名投降的抵抗战士和非战斗人员。在起义的最后几场战斗之一中，捷克起义者于5月9日凌晨2点夺回了火车站。
面对军事崩溃、盟军援助迟迟未到以及这座城市被摧毁的威胁，捷克国民委员会同意与德国国防军将军鲁道夫·图森特进行谈判。图森特没有时间将德国国防军部队向西撤离，同样处于绝望的境地。
经过数小时的谈判，双方同意在5月9日上午允许德国士兵向西穿过布拉格，作为交换，离开该市的德军必须缴械投降。深夜，苏军已推进至布拉格以北的其他地区。最后一批逃离布拉格的德军于凌晨撤离。
三 对德意志人的屠杀
从旧石器时代起，布拉格所在的地方就已经有人类定居，先后有凯尔特人和日耳曼人，将它称为波西米亚。
到公元6世纪，一支斯拉夫部落定居在，波希米亚地区，成为捷克民族的祖先。自从波西米亚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的选帝侯区之后，大批德意志人又迁徙至此。
1945年之前，苏台德德意志人（Sudetendeutsche）超过300万，约占捷克全国人口的23%，约占纳粹德国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保护国人口的29.5%。
捷克斯洛伐流亡政府总统爱德华·贝奈斯
捷克斯洛伐克流亡政府计划驱逐境内的德裔少数群体，以建立一个种族纯粹的捷克-斯洛伐克民族国家。在整个占领期间，捷克政客一直从伦敦广播信息，呼吁对德国平民和涉嫌捷克通敌者采取暴力行动。
总统爱德华·贝奈斯（Edvard Beneš）认为，私刑比审判更能减少分裂，催促德意志人逃离可以省去日后驱逐他们的麻烦。在他抵达捷克斯洛伐克之前，他广播称“所有该死的人都应该在人民的风暴中被彻底消灭”，并敦促抵抗力量对纳粹罪行进行“千倍复仇”。
捷克广播电台也在煽动暴力方面发挥了作用，它传播了这些政治领导人的反德言论，并煽动了对德意志人的暴力行为。几乎没有人因针对德国人的暴力行为而被起诉，战后捷克议会还提出了一项法案，将暴力行为追溯合法化。
逃难路上的苏台德德意志人
在布拉格，超过3500人死于起义者和市民之手，其中有约一千名德国驻军士兵和德国籍平民，其余大多是苏台德德意志人。
历史学家罗伯特·平森特（Robert Pynsent）认为，起义的结束和驱逐的开始之间并没有明确的区别。
一些被俘的德国士兵被吊在路灯杆上烧死，或遭受其他酷刑和肢解。捷克人还袭击、强奸和抢劫德国平民，几岁的孩子也被吊死。
并非所有在反德暴力事件中丧生或受到影响的人都是德国人或通敌者，因为肇事者经常是出于怀疑而行动，或利用混乱来解决个人恩怨。5月10日，在博日斯拉夫卡（Bořislavka）发生的一场大屠杀中，40名德国平民被杀害。
针对德国平民的暴力行为持续了整个夏天，最终导致苏台德地区的德国人被驱逐。约有三百万德裔捷克斯洛伐克公民被剥夺公民身份和财产，并被强制驱逐出境。俄罗斯解放军军纪败坏，与捷克起义者一同参与了对德意志人的屠杀。
俄国无政府主义者巴枯宁曾在布拉格参加1848年的第一届斯拉夫主义大会，他在自白书里写道：
“我内心的斯拉夫之心苏醒了，以至于一开始我几乎完全忘记了将我与西欧联系在一起的所有民主同情心。…… 斯拉夫人普遍的情绪是对德国人的仇恨。“该死的德国佬”这个充满活力但不礼貌的表达方式在所有斯拉夫方言中都以几乎相同的方式发音，对每个斯拉夫产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影响；我多次测试了它的威力，亲眼目睹了它是如何收服波兰人的。有时随便骂骂德国人就足够了，这样他们就会忘记波兰的例外论以及对俄罗斯人和狡猾的仇恨…… 在布拉格，对德国人的诽谤永无休止……对德国人的仇恨是所有谈话中无穷无尽的话题。它代替了陌生人之间的问候：当两个斯拉夫人见面时，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几乎总是反对德国人，仿佛是为了向对方保证他们都是真正的、善良的斯拉夫人。对德国人的仇恨是斯拉夫团结和斯拉夫人相互理解的首要基础；它如此强烈，如此深深地铭刻在每个斯拉夫人的心中……在我看来，斯拉夫代表大会的重要性在于，这是第一次会议，第一次相识，第一次尝试团结和理解斯拉夫人。至于大会本身，它与所有其他现代大会和政治会议一样，显然是空洞且毫无意义的。”
现实与巴枯宁和布尼亚琴科的想象相反，他们妄想通过残杀德意志人与捷克起义者结成血盟，以种族仇恨形成斯拉夫人的联结纽带，但俄罗斯解放军这样无底线地讨好捷克人，也注定换不来自己的生路。
贝奈斯总统的代表曾警告捷克国民委员会，不要与“这些在最后一刻试图自救的叛徒”进行谈判。”5月7日晚，捷克国民委员会通过广播宣布了其立场：“弗拉索夫将军的反德行动是这些部队的事情，捷克国民委员会没有与他们达成任何政治协议。”
被苏军俘虏并以叛国罪起诉的布尼亚琴科
弗拉索夫担心自己的部队会被“出卖”给苏联人。他还从一位传教士那里得知，美国人不会进军布拉格，于是他匆忙逃往德国境内。
在捷克方面拒绝了布尼亚琴科的提议后，俄罗斯解放军很快停止了战斗，准备向美军投降。此时，根据盟军之间的协议，这些部队将被移交给苏联，这一点已成定局。
1945年5月9日，德军签署投降书后，苏军近卫坦克第三集团军在帕维尔·雷巴尔科（Павел Рыбалко）的指挥下开进布拉格，并于上午10点解放了这座城市。
德国的大人和小孩在电线杆子上燃烧的景象让他们意识到，这些伪军断不可留。虽然东线发生的针对德意志人的暴行司空见惯，但布拉格已经是囊中之物，盟军也近在眼前，俄罗斯人的脸面还需要遮掩。
俄罗斯解放军并未得到任何怜悯。约有300名俄罗斯解放军第一师的士兵在与德军的战斗中阵亡，此外，他们留下了约有200名伤员。被留在医院的伪军在病床上被苏联士兵杀死；在布拉格及其周边地区，总计约有600名俄罗斯解放军第一师伪军未经审判或调查就被草草枪杀。
俄联邦国防部在2015年出版的《伟大的卫国战争1941-1945年》里写道：“在苏联，规模最大、意义最重大的审判针对的是所谓的俄罗斯解放军领导人——前苏联将军弗拉索夫、布尼亚琴科、马雷什金（В. Ф. Малышкин）、日连科夫（Г. Н. Жиленков）等祖国叛徒，以及曾在德国国防军服役的白军将领克拉斯诺夫（П. Н. Краснов）、什库罗等人（А. Г. Шкуро）。”
塔蒂阿娜·瓦西里奇科娃等白俄流亡者在战后一直抱怨，德军迟迟不肯将俄国人武装起来反对苏联，并将其解释为德国忌惮俄国人的力量。但武装起来的俄罗斯解放军战斗力也颇为糟糕。
据历史学家记录，这支伪军只与红军发生了两次冲突，期间损失了370人，而苏军在这些冲突中的损失不详。像“木马病毒”一样，这支伪军只在布拉格反水和屠杀德意志人时发挥了“出色”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