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武汉市文联主席,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长篇小说《猛虎下山》《滴泪痣》《捆绑上天堂》,小说集《浮草传》《夜雨寄北》等,散文集《山河袈裟》《致江东父老》《诗来见我》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南方文学盛典“年度散文家”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等多种奖项。
李修文
一开始,我的障碍是写作与生活之背离,犹如顾随先生之所言李白与杜甫。他说,李白的“报韩虽不成,天地皆振动”之句,读之无感,因为是强凑出来的,而杜甫在写公孙大娘舞剑时的“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一句,则字字如生铁铸成,浅易而似天地真动,其中要义,即在一个“真”字,唯有将自己交给实在的处境,那个“真”字才会真正得以降临。在漫长的写作停滞期里,我曾遍读佛经,以求自我说服与平息,但于事无补,严重的自我怀疑像是一个黑洞,将我几乎完全吞噬了进去,而最终,机缘将我带入了西北一带的山河风土之中。在戈壁滩上,我曾经在放羊人搭出来的窝棚里过夜,在那个死活也睡不着的夜里,我在微弱的星光底下认清楚了戈壁滩上能看见的所有植物,它们是沙蒿和绿绒蒿,还有柠条、骆驼刺和狼尾草;在陕北佳县为一个剧本做采访的时候,我发了高烧,一个人在一口窑洞里昏睡了两天,期间,偶尔清醒之时,我也记住了窑洞窗户外我能感受到的所有物事:大风吹动了黄河上的波浪,佝偻着爬上山顶的人们正在筛糠,熟透的红枣纷纷坠地,吓坏了刚刚跃上窑洞窗台的黄鼠狼。时至此时,境至此景,我也大概知道,只有将这眼前所见变成白纸上的黑字,我的写作生涯才有了重新开始的可能。其时的玄机与况味,不过是印证了米兰·昆德拉的话,他说,对于一个真正的写作者来说,再广大的世界,也不过是他的壳——“世界只是人的状态,它不过是人的一部分”。
其后,障碍来自于诚实的未能彻底:佛经里常说,修行一途,要害在“亲眼见”,最是这句“亲眼见”,却要了多少人的命,于我同样如此——就譬如,这些年里,我写下过好多次祁连山,它的冰川和戈壁,它的草场和油菜花,我全都写下过,但是,唯有那一年,我非得要孤身穿过一座高耸的冰坂前去一个剧组,这才跟祁连山有了搏命与滴血认亲般的相见。在这趟艰困的行旅中,我写过的诸多风物,全都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拦路虎,山是什么山,人是什么人,至此才算见了分晓。我以为,唯有这样的分晓来到眼前,“亲眼见”三个字才终得示现,彻底的诚实,才变成了命运的一部分。我得承认,正是在那一晚的祁连山中,我才第一回认清了杜甫的那些句子,所谓的“急雪舞回风”,整整一晚,都发生在我的身前,或者说,彼时之我,已经栖身在了杜甫的句子之中;行旅继续,一只狐狸从我身后跑过,远远将我抛在身后,最后,当它站在冰坂的最高处回头张望着我,“黄蒿古城云不开,白狐跳梁黄狐立”之句随即便破空而来,至今,这普通的两句诗,仍然常常被我视作当头棒喝:哪里是你的黄蒿古城?又是什么物事,会被你当作夜路上的白狐与黄狐?我还要承认,那一晚,不仅仅是杜甫,我其实想到了诸多诗人们打“亲眼见”里生出的句子,陶渊明亲眼看见豆苗中的杂草,且弯下腰去“晨兴理荒秽”,他的生涯里,我们的生涯里,才多了一份即刻前去与困顿周旋的力气;多病的孟浩然唯有自己爬上岘山,才会觉得“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只因为,他和后世的我们一起都感受到了,我们不过是不尽机缘中的一环,我们永远无法战胜岘山、夕阳和无穷无尽的时间,至此,彻底的诚实才得以诞生。这诚实让我们知道,一个写作者,不仅要看见山河莽荡,还要体察出更多的老翁攀枝、井上卧儿和夜半临池,此中真义,仍如顾随先生所言:写作是不得已,而不是得已而又未已。
这几年,我重新开始写起了小说,最大的障碍,其实来自“讲故事”。我的意思是,在今天,当那么多“人物”走出故事,作为文创产品、游乐园里过关打怪的对象,乃至直播间里的主播造型,跟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的时候,在我们写下的这些故事里,那些人物是否还必须像荷马和托尔斯泰写下的人物一样,他们去打仗,要么是为了得到海伦,要么是为了捍卫俄罗斯,最终,他们将在历经艰险之后,成为一个“人物”;而今天,在我们时代的“人物”们身上涌动的,究竟是“人格”的力量,还是“人设”的力量?实话说,当我开始写下一个故事,我总是忍不住去怀疑,这些故事是不是早已发生过了,同样的,我所写下的这些“人物”,难道我真的可以将他们当作唯有在今天才能诞生的、只此一个的“人物”吗?好在是,霍桑有云,真正的“故事”和“人物”,恰恰来自“幻想和现实接壤的地带”,这个地带,是电影里的盖世英雄走出银幕和我们杂居混处的地带,也是邻居们离开我们变成直播间里的网红之地带。感谢霍桑的指引,他让我重新认识了蒲松龄,也让我感受到,蒲松龄笔下之人间幻域,其实就在我们的咫尺之内——许多年前,我曾经在嘉陵江边的一家酒店里闭关写剧本,一别多年之后,当我再次前往,只见到蛛网暗结和金沙深埋,而接待大厅里的一台电视机却莫名开机,播起了新闻,就像历史并未结束,过去的人们重新活在了此时此刻之中。必须承认,正是在那一刹那,我置身在了我自己认定的“蒲松龄时刻”之中:尽管诸多障碍时时都在诞生,但是,只要我们尚有一颗将“人间”视作“幻域”之心,蒲松龄笔下的那些荒郊野寺、海市蜃楼和妖狐灵怪们就会来到我们的笔下,而我们也终将迎来独属于小说的、再一次发现世界的时刻。
责任编辑: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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