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雷:我愿意做一个孤独且独特的“骑手” | 《草原十二骑手》出版


七〇后·拖雷

“骑手”代表了一种草原上的精神风貌,同时又代表速度、矫健、不屈不挠的精神。我非常欣赏草原上的一些真正的骑手,也希望有朝一日能真的加入他们的行列当中。在文学中,我愿意做一个孤独的“骑手”,或者说独特的“骑手”。






一个孤独且独特的“骑手”

拖雷

拖雷推介《草原十二骑手》

《草原十二骑手》的阵容非常强大,涵盖了目前内蒙古文学创作的一些中坚力量,今天这本书能够在百花文艺出版社结集出版,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它也是内蒙古文学的一个窗口,能让更多的人了解内蒙古文学,了解内蒙古七〇后到〇〇后的作家的创作情况。

“骑手”这个创意非常好,它代表了一种草原上的精神风貌,同时又代表速度、矫健、不屈不挠的精神。我也非常欣赏草原上的一些真正的骑手,每年去参加那达慕比赛,看到赛马的那些骑手们,你追我赶,骏马奔驰,身手矫健,这个场面让我很感动,我也非常希望有朝一日能真的加入他们的行列当中。当然,文学与竞赛还是有所不同的,文学更多的还是一个孤独的事业。如果问我要做一个什么样的“骑手”的时候,那我更愿意做一个孤独的“骑手”,或者说独特的“骑手”。

自从我写完《叛徒》《寻仇记》和最近刚出版的《破雾者》之后,我身上又多了一个标签:谍战作家。其实说白了,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文学创作给我提供了这种探索可能的一些途径。如果让我谈写历史小说和现实题材的一些共性的话,那么我觉得,它们的共性一定是一个好玩的故事,它们之间有有趣的转折,给我们的写作还有阅读带来了无穷的乐趣。谈到二者的不同,我认为,写历史小说肯定需要查阅大量的历史资料,这是为了让你的文本可信,你要在这方面下大量的功夫,而现实题材相对要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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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雷,本名赵耀东,1972年生于内蒙古呼和浩特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国内文学期刊发表百万余字,著有长篇小说《寻仇记》《破雾者》等。曾获内蒙古自治区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


新书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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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草原十二骑手》精选了内蒙古地区在当代文坛最具影响力的十二位青年作家的代表作品,这些作家作品分别为:海勒根那的《请喝一碗哈图布其的酒》《巴桑的大海》、赵卡的《你会游泳吗》《杀县简史》、拖雷的《厄尔尼诺》《叛徒》、娜仁高娃的《门》《裸露的山体》、肖睿的《筋疲力尽》《暖阳》、阿尼苏的《铁布鲁》《阿扎的江湖》、陈萨日娜的《一朵芍药一片海》《云中的呼唛》、渡澜的《傻子乌尼戈消失了》《在大车店里》、苏热的《金骆驼》《黄塘记》、田逸凡的《珍爱的你们》《乃玉的暗色滩地》、艾嘉辰的《腹鸣》《新年快乐》、晓角的《清冷之人》《淡绿色的马》。本书稿内容均聚焦生态文化书写,作家们从不同的角度描绘了他们在草原生活的经历,再现了草原自然生态文化。


内容选读


《叛徒》

拖雷

一九四〇年秋天,我到了一个叫毕先气的地方。

到这里,我要找的人是赫赫有名的唐五,他是日伪塞外防共二师的师长,说他赫赫有名,是他当年当土匪的时候,不仅当地的保安团怕他,后来连日本人也惧他三分,几次找他谈合作,谈“共荣”,才把他拉到了日伪编制里。组织上知道我和唐五有过交往,派我去找唐五就是想把他争取过来。这次任务组织上之所以交给我,主要认为唐五这个人很重要,虽然手上也沾有同志们的血,可这个人骨子里还是正直的,有正气,对日本人是有抵触的。我在接任务的时候,有点犹豫,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本事把他策反过来。

进了师部,守卫的人不让我进,我就告诉他,我是唐五的拜把子兄弟。那个守卫多少有点害怕,就进去禀报,不一会儿满脸笑意地回来说,进去吧。

唐五正在抽洋烟疙瘩,屋里全是洋烟的气味,酥酥的。光线很暗,我的眼睛很长时间才适应过来,这时我看清炕上躺着一个人,像只熊一样窝在那里,过了多长时间我忘了,炕上的那只熊才像睡醒了一样,霍地从炕上坐起来,他说:“×你妈的,咋连个灯也不点?”

他的守卫赶紧点上灯。

我看见唐五用手捋了下额头,他的额头很明亮,泛着油光,手指捋过的地方很快显现出红色的血痕,他重重地把洋枪放在小炕桌上,说“:刚才说谁要见我?”

“他们已经来了。”守卫小声地说。

我赶紧亮着嗓子说:“五哥,兄弟来看你来啦。”

唐五看着我,愣了一下,我俩很长时间没见过面,他相面一样地看着我,突然他从炕上一下跳到地上,趿拉着鞋,他认出我脸上的青痣,抓住我的手说:“这不是我的后锋兄弟吗?×你妈的,这么多年你圪泡还没变,老子认人就是认脸,你圪泡的这张脸就是烧成灰,老子也能认出来。”

当年唐五还是个后草地上四处为家的盗马贩子,在我们的库伦里偷了马,被人抓住了,牧民要用石头砸死他,是我救了他。救他的原因是我觉得他是条汉子,别人打他的时候,他一句话不说,话和血往肚子里咽,就是死到临头的关口,他还是不说,汉族人里有他这种眼神的人不多,我不仅救了他,还送了他一匹马,杀了羊款待了他。

后来他就离开后草地,听说他当了土匪,名声越来越大。

我说:“五哥,你现在闹大了,这方圆几百里,没有人不知道你的大名。”

唐五嘿嘿地笑了一下,说:“别说那寡话了,这个世道,不混咋呀,×你妈的,快坐下来,说说这几年,你作了点甚,发财没?”说完他转身对守卫说:“×你妈的,看甚呢?还不弄点酒呀肉的。”

守卫慌忙出去准备。我就说:“发财?五哥你说,这哪儿都在打仗,你说怎么发财,发财哇,能把小命保住就不错了。现在这不是实在无路走了,我们兄弟三个投奔你来了,到你这里就是讨口热乎饭。”

和我一起来这里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辛二蛋,一个是金鹏。

守卫把冒着热气的羊叉骨和酒端了进来,唐五挥着手说:“来,吃上,喝上。”

喝了杯酒,我就看着唐五说:“哥哥你现在混在一方天地,日本人也罩着你。兄弟们实在是没饭吃了。”

唐五说:“吃这碗饭,×你妈的,比吃牢饭还难吃,老子都受不了啦。”

我就端着酒杯说:“五哥,就是牢饭,兄弟能端上,能天天地跟着五哥,兄弟就满足了。”

唐五没有接我的话,他咳嗽了一下,我看见他的喉结像个核桃一样在动着,他叹了口气说“:×你妈的,自从跟了日本人,这就没一天好日子,不是逼着他娘的去弄粮,就是进山剿‘共匪’,圪泡他们倒好,躺在据点里,肚皮都白了。”说完唐五习惯性地捋了下额头。他把目光转向我旁边的那两个人,辛二蛋和金鹏多少有点拘谨,像大姑娘一样,被唐五看得脸红红的。“他俩是谁?”唐五问道。

我说:“过去我店里的两个伙计,金鹏和辛二蛋,没见过世面。”

唐五走到了他俩的面前,突然抓起其中一个人的手,那手确实白嫩。唐五把那人的手举到鼻子下面,闻了一闻,一下子笑了起来,他说“:这手是娘们的手,你俩要是跟我唐五干,就得给我杀人,男人的手没有血腥味,还叫什么男人的手。”

两个人脸更红了,像喝了二两,他俩不知所措地看着唐五。唐五一边笑一边咳嗽着,最后到了痰盂前,从嗓子里扯出一串混浊的痰。他用手擦了嘴边的痰渍,说:“这男人呀,×你妈的,活着就是个骨头,不是活着嫩皮皮,女人才活嫩皮皮哩,有骨头的男人,手上必须有枪,有了枪,这骨头才会越变越硬,会变成一根硬棍。这道理,你们懂吗?”

辛二蛋和金鹏点着头,像是听懂了像是没听懂。

唐五说:“管你们听没,告诉你们,这话要听懂得早,懂得晚了,就没命了,知道不,这骨头是命,这手里的枪是保命的,这弟兄嘛,就是骨头和枪换来的天地,有了这天地,原先的骨头和枪也不一样了,后锋兄弟你说对不对?”

我说:“五哥要么当师长呢,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是硬戳,你们俩好好听唐师长的,好好跟着唐师长长本事。”

辛二蛋和金鹏又是一阵点头。

唐五又喝了一杯,他说:“×你妈的,后锋兄弟,咱们俩多长年头没见了?”

我说:“十二年。”

唐五眨着眼睛,他的神情成了一片雾,看不出像在回忆还是在盘算什么。

接下来,唐五喝着酒,给我讲他这几年的经历。

他说:“跟我的二师里的大多数弟兄过去都是土匪出身,当年老子从后草地出来就当土匪,只有这条道能活命,老子先抢了一个税务厅,弄了三支大枪和不少的银圆,这就是老子当土匪的本钱,几年以后老子又参加了一次暴动,人马从二十几个发展到三百来个,那是一段甚光景,菩萨也没过过的光景,老子不愁吃不愁穿,当地的有钱人像供菩萨一样供着老子,没想到好光景一下子就没了,老子感觉又掉到冰窟窿里了。日本人来了,开始老子并不服气日本人,谁抢了老子的地盘,老子就要和谁真刀真枪地拼命。在一个叫纳令沟的地方,老子和日本人真的干了一仗,那一仗让老子一下清醒了,自己打不过人家,还死了四十个弟兄,就在老子准备往西面的九峰山撤退时,日本人派来一个顾问,他叫黑川太史,这个个子不高的日本人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他对老子说,他们要收编了我的队伍,人马还是我的,我还是头儿,他们给我补给枪支和弹药,我来维持当地的安全和秩序就行。

“老子对黑川太史诚恳的态度,有点不敢相信,老子就说,你要我们就干这些?

“黑川太史说,对,就这些。

“就在那天老子决定归附日本人。哇,到哪儿也是混饭,老子的人马被整编成塞外防共二师,老子就成了师长,没几天日本人用八辆大马车给老子拉来军用物资,弟兄开始穿上了军服,弹药充足。这是开始,老子再傻也明白这一点,日本人不会白白养着这些人的。当有一天老子被叫到厚和市的宪兵队时,黑川太史给老子下达了命令,就是让老子到大青山剿灭那里的‘共匪’。在这片地界上,只有‘共匪’和他们不是一条心,他们是长在日本人肉里的刺,是心上的刀,日本人一天都容不下他们。随后几年,老子的日子一点都不安生,开始时老子真去剿了,可去一次,自己就少几个弟兄,也没干成不说,‘共匪’比狐狸都精,这些人都在那儿,老子确信就在山上,山上的石头缝里、树杈间、旮旯里,在每个可能待人的地方,可就是抓不着他们,老子在明处,而‘共匪’在暗处,老子有劲使不出来。

“黑川太史管老子要‘共匪’,老子没办法,只能抓几个老乡充当一下。这样的伎俩很快被日本人发现了。有一次黑川太史审了老子送去的人,审了一个月也没审出个门道,他突然想明白老子在骗他,那天他把老子叫到他面前,狠狠扇了老子两记耳光,打得老子两眼冒金星,老子真想掏出枪崩了那个日本人,可后来还是忍了,这次他没有再用温和的中国话,而是用的日语,他说,八嘎,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就把老子的脑袋割下来喂狗。

“×你妈的,老子从宪兵队出来,擦着嘴角的血,就不停地骂日本人的祖宗,骂完了还不解气,就到酒馆里喝了顿闷酒,喝完了还不解气,就到了妓院,最后老子把自己的身体折磨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可胸口的闷气还在,黑川太史的影子就在老子的眼前晃悠,老子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侮辱,老子相信,总有一天,会亲手宰了这个圪泡。

“老子就是从这时开始吸洋烟的,你知道不,吸了这洋烟就甚也不想了,想哇,甚都不想啦,就这么一天天地耗着,管㞗他的呢。”

 

这次见面后的第三天,我成了二师的军需,这是一个文职,主要任务就是整顿二师的军纪。唐五说:“这个差事是个苦差事,老子看看你有没有本事,你看看这是个甚军队,兵痞不是兵痞,土匪不像土匪,净是抽洋烟疙瘩的,还打的仗,就是打仗,听见枪炮声就尿裤子。老子给你权,你要是把这帮圪泡给掰过来,明年老子就给你一个副团。”

这话就是尚方宝剑,我整顿二师的军纪就是从大烟开始。

唐五的手下,都是晋绥两地的土匪,吸大烟的不在少数,管理他们之前,我觉得先得从唐五开始,他是长官,他若不戒掉,他手下的弟兄根本不会戒。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进了师部。外面大雪纷飞,师部的院落里却没有积雪,像两个世界,一个勤务兵不停地在院子里打扫着飘落的雪花,我站在院里呼吸了一口气,在清冽的空气中,我闻到浓郁的洋烟疙瘩味。

我进了唐五的房间,唐五躺在土炕上正抽着大烟,我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看着唐五吸完了最后一口,我看见唐五的身体痉挛般颤抖了一下,然后如同挺尸一般将身体绷得紧紧的,不一会儿变成一摊泥。

我咳嗽了一声。

唐五坐了起来,眼睛很亮地舔了下干燥的嘴唇,木了一会儿,然后说:“咋样,在这里你还适应吧?”

我说:“师长,你让我整顿军纪,这里抽大烟的比比皆是,你说我怎么管理?”

唐五笑了一下:“你叫五哥。”

我说:“师长。”

唐五说:“×你妈的,师长就师长吧,你看,老子让你整顿军纪,这就是尚方宝剑,有了这宝剑,老子就不信没有人敢不听你的话,哇还反了他啦?”

我说:“有人就是不听我的?”

唐五愣了一下:“×你妈的,你说谁,老子跟你去找他。”

我说:“是你。”

唐五一下笑了,笑声在屋里飘荡了很长时间,笑到最后,他的眼泪和鼻涕都出来了。他走到我面前,用手拍了拍我的肩:“我的好兄弟呀,这几年你学文化,学傻了吧,×你妈的,在这里老子是长官,长官抽两口也得受约束吗?”

我说:“当然要受,不然的话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的话就等于放屁。”

唐五看着眼前的我,顿时觉得陌生起来。唐五有点不快地说:“你这个人咋这么愣,你当过兵没?老子是师长,在这里老子想干甚就干甚,知道不,再说你不知道这洋烟疙瘩,吸上它就像怀里抱了个十八岁的女娃,又暖和又来劲,这个女娃不要啦?×你妈的,你说,老子该咋办?”

我说:“师长你该戒了,这是军队,要打仗的,这大烟倘若抽起来,别说打仗,路都走不了直线。我还记得当年五哥你对我说过你小时候家境贫寒,冬天都没穿过一双鞋,脚上都是厚茧,现在五哥你穿上了鞋,可你抽上了大烟,五哥,这大烟不能抽,抽上了,人就完了。”

唐五没有再听我的话,他说:“滚你妈的,老子给你饭吃,不是让你教训老子的,你再说老子就崩了你。”说着唐五的手就摸腰里的铁家伙。

我看着他说:“崩哇。”

唐五突然火气没了,说实话当初他也憎恨抽大烟的,看见抽大烟的,他就有莫名的火气,想上去打,现在呢,自己也在吞云吐雾,有什么办法?他没办法才去抽,这话没人对他说,现在是他多年不见的兄弟说了,他确实有点下不了台。“你说吧,老子怎么做?”唐五的态度很坚定。

“戒了。”

“好吧,老子听你的,戒。”

我就在这时走到土炕前,拿起炕桌上的烟具,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用脚踩断。面对我的举动,唐五愣在那里,他的手就放在腰间的枪套上,他确实想掏枪崩了我,可没有,后来他的手放下来,朝地上啐了一口。

“×你妈的。”他说。

半年以后,我当上了三团的副团长,然后又过了三个月,转成了团长。我知道唐五很欣赏我的才干,我来这里干什么来了,就是让他欣赏我的才干,让他信任我。在过去的一年里,我确实花了不少力气,把这些站没站样、坐没坐样的人一个个掰溜了,整顺了,整得一个个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年里我心思全在他们的身上,玩横的我就和他来横的,玩软的我就给他来软的。后来这些人都有点怕我,不是怕我手里的尚方宝剑,是怕我这个人。二师里再也没一个抽大烟的,我把南面原来的一个场地修整出来,做了几个篮球场,人们没事的时候,就在那里打篮球,打篮球能强筋骨,能忘掉抽大烟,累了就睡。我还让辛二蛋和金鹏在兵营的墙壁上开办了黑板报,他俩都能写能画,懂得新思想,这些黑板报上面的内容对二师的人来说,新鲜陌生,看懂字的给看不懂字的读,后来他们又出了油印的小报,上面不光宣传仁义礼孝,还有了不少像戏文的东西。当唐五再次站在他的士兵们面前的时候,从表情上看,他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些人,就是跟了他多年的弟兄,他看见他们一个个如同新长的杨树,直溜溜的,变了,他能感觉到一种新的东西正在他的队伍悄悄发生着变化。

唐五单独把我叫到师部,要跟我喝上一场酒。

戒了大烟的唐五看上去年轻多了,两个眼睛又大又亮,我能感觉到他的变化。一人喝完一碗酒后,唐五对我说:“后锋呀,老子没走眼,你圪泡还真是个有本事的人,有本事没本事,老子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碗酒老子就是敬有本事的。”“师长,在二师里最有本事的,还是你。对了,师长以后你别再圪泡、圪泡的叫,不好听嘛。”

“老子就叫你圪泡。”

“圪泡就圪泡吧,师长。”

“你叫我五哥。”

我笑了,说:“你别叫我圪泡,我就叫你五哥。”

“圪泡长能耐了,跟老子讲条件。好,老子不叫圪泡行了吧。”

我改了口,说:“五哥,因为你为人仗义,这么多的弟兄才跟着你走到今天,你这才是大本事,我只是在五哥这里讨口饭的。”

又喝了一碗酒,唐五用手捋着额头,脸上的光鲜不在了,他叹口气说:“这几天日本人又在催促我,给他们弄粮,弄粮,×你妈的,我他妈的去哪儿给他们弄粮食,现在这些圪泡日本人根本不把咱们当人看,老乡们骂我们是汉奸、走狗,×你妈的,到日本人面前又是一条狗,有时候狗都不如,怎么走到这步境地?后锋兄弟,你脑子活,你给我想想办法?”

我看了看唐五,说:“五哥,你是想听真心话还是假话?”

唐五说:“×你妈的,当然是真心的。”

“那就办不了。”

唐五一下子愣了,他觉得自己听错了,在二师里他从来听不到这样的话,我说得坦坦荡荡,他就愣愣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对日本人不满,可实际上还是按照人家的旨意在办,办完了心里就不痛快。

我看出唐五的心思,说:“五哥,你是为难这话说不出口,对吧。”说完我就一个人端起酒自顾自地喝了一大口:“五哥,兄弟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没有必要为日本人把自己的命搭上去。”

这话又把唐五吓了一大跳,他眯着眼睛看着我,有点像不认识,但看他的表情确实想听,听我接下来要讲什么。

我说:“五哥,这日本人的日子不会太长啦,他们来咱们中国的土地上,这叫什么?叫侵略,一个侵略别人的人,他会有好日子吗?他没有,别看他现在咋呼,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他死得比谁都难看。”

唐五霍地从腰里拔出了枪,用枪抵住我,他说:“老子明白啦,你圪泡赵后锋就是个共产党。”

这个场面,事实上我早就预料到了,如果他不这样才是意外,如果我一点都不紧张,这是假话,我能猜到唐五比我更紧张。我笑着说:“五哥既然抬举我是共产党,那我就是吧。五哥你的枪口不应该对着自家的兄弟,应该对着日本人,是他们的到来,让咱们自相残杀,让咱们兄弟反目,国没了,家没了,咱们再连兄弟的感情都没了,五哥,你说,活在这个世上,咱们还有什么意思。”

我说得很真诚,我感到自己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转。唐五缓慢地放下手里的枪,我俩就默默地坐着。

后来还是唐五先说了第一句话,他说:“赵后锋你说的一点都没错,×你妈的,这么多年,老子心里想的话,你圪泡后锋全说了。×你妈的,这么多年,这么多话,老子就说不出来呀。”说完他端起一碗酒喝下肚,然后他又一碗接着一碗地喝,他需要喝醉,喝醉了,他就会死沉沉地睡去。

我就坐在唐五的面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说:“×你妈的日本人,×你妈的黑川太史,老子拿枪全把你们崩了,骂老子是头猪,你们他妈的才是猪,被劁了的猪!”

就这么骂着,唐五的心里也憋屈,憋屈就喝酒,后来唐五真的醉了,他把桌子上的枪再次拿起,朝着面前的我开了一枪,枪口的硝烟散尽,我眼前黑了一下,只听见有人在大叫着,后来什么都不知道了。

三天以后,我从昏迷中醒来,能抬起手臂,我觉得自己还活着。辛二蛋和金鹏就站在我的面前,他们见我醒来,脸上笑开了花,他们说:“醒了醒了,赶紧告诉师长去。”

我摆了摆手。

他们说:“团长呀,你不知道,师长这次醉酒,开枪误伤你,他把自己关了一天的禁闭,还对军医说要救不活团长你,就崩了军医。这回好了,你终于醒啦。”

唐五推门的动作很大,人几乎是闯进来的。唐五拉着我的手,说:“你圪泡终于醒来了,你要是醒不过来,老子这觉都睡不着,这饭也吃不香。对了,老子这回把酒戒了,这酒呀,就是他妈的太误人。”我说:“五哥,你说甚呢,兄弟这不是又活过来了吗?就是活不过来,也是死在五哥的手上,这死得值了。”唐五说:“什么值了,你值了,老子咋呀!”后来我有点困了,唐五一点都没察觉到,还握着我的手说个不停,我只能看见他颤抖的嘴唇却不知道他说着什么,总之他不停地在说,像个妇人一样嚅动着嘴唇,喋喋不休。后来我就睡着了。

半个月里,唐五领着弟兄们到村里开始征粮,每到一处,他就把当地的地主、富绅叫在一起,以日本人的口吻,让那些人出粮,出不了粮的人就抓起来,直到出粮为止。半个月过去,他征了三百石粮食,他回到师部,再次探望他的兄弟赵后锋,也就是我。

阳光好的时候,我靠在窗台前,那段时间唐五不知道从哪儿给我抓了只小花猫,那只小花猫刚几个月大,每天爬在我的身上和我玩耍,有了这只小花猫,我的日子一点都不孤单。辛二蛋他们把刚刚油印出来的小报送过来让我看,我告诫他们宣传新思想是对的,但不能太明显地宣传抗日思想,这样的话会引起日本人的注意,现在在我们的身边有不少日本特务,他们在暗处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我让他们一定要小心。

他们都说我胖了,这些都是唐五的关心,他征粮临走时吩咐他的手下,三天杀一只鸡,给赵团长炖上,只要我醒来,任务就是吃鸡肉喝鸡汤,像坐月子的婆娘一样伺候着。

唐五回来了,他进屋后,就让人都出去,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

唐五就坐在我的床头,仔细端详着我,我说:“五哥,怎么啦?”他看了下门口,压低声音道:“后锋兄弟,你真的是共产党?”

我看了他一眼,这时候我虽然不知道唐五这话背后的意思,但必须做出准确的判断,我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唐五又说:“老子想好了,兄弟,跟着日本人没有什么好结果,不是没有,是肯定没有,老子想跟着你们干。”

我很激动,紧紧握着唐五的手:“五哥,你想通啦。”

唐五说:“想通了,×你妈的,在日本人面前,老子永远是一条狗,老子他妈的是人,一个汉子,不想活着被人骂,死了也被人骂。你能不能给老子,引荐下你们那里的长官?”

我说:“当然可以,我伤好后,咱们就去。”

唐五神秘地笑了一下,说:“去,老子可不能空着手去,老子给日本人征了三百石粮食,这粮食就是老子给共产党的见面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