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书 | 《你忘了全世界,但我记得你》:照顾病人,更要照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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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忘了全世界,但我记得你》

作者:郑秋豫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

出版时间:2025年3月






 【内容简介】

这是一本阿尔茨海默照护者的重生手记,年过七旬的语言学家诚恳地书写个人经历,记录了伴侣患病后,从无话不谈、文质彬彬的大学教授变得一语不发、失智失能的过程。作为二十四小时的贴身照护者,她在被爱人遗忘和照护重担的双重打击下,一度失去睡眠,也失去自我。

从“不敢生病”到“接纳脆弱”,作者通过洞察自己和病人的处境,并从亲人、朋友和社会机构方面获得支持,最终走出孤独,为自己和伴侣找到了新生活的秩序。她希望借由这本书,与每一位正在或即将照护所爱之人的读者分享自己的感悟:卸下爱的枷锁,才能拾起爱的能力;照顾病人,更要照顾自己。



不给你添麻烦


周末照例与女儿岚岚“煲电话”。母女如常地笑语了好一会儿,她忽然一改语气,相当严肃地对我说:“妈妈,你说过,你和爸爸死后都要树葬。那我问你,你是真的希望树葬,还是只为了不给我添麻烦?”

我从未想过女儿会有此一问,当下问她:“我们不是讲好了吗?怎么会这么问呢?”

她回答:“那我这么说好了,如果有一天爸爸不在了,他的骨灰交给我,由我来处理,你会不会不放心?会不会坚持要树葬?”

我说当然不会。

她继续说:“妈妈,我最近常常听到你说‘不希望给我添麻烦’。可是我很愿意为你和爸爸做事,不会认为那是麻烦,所以你也可以考虑交给我处理。我希望你不要一直说‘不想给我添麻烦’,不然就有可能变成像 ×× 一样,老说不要给孩子添麻烦,结果变成那个最麻烦的人。

我希望你做的决定,是你真心想要的,而不是担心会给我添麻烦。”

啊!原来如此!

我想起把伏波送入机构的第二天,又去机场送走了女儿,一路流泪回到家的我,在书桌上看到女儿留给我的一张生日卡。

卡片正面有九组图案及说明—一件睡袍和一双拖鞋下写着“舒适的衣服”;一瓶葡萄酒和一只高脚酒杯下写着“来杯美酒”;一盘大餐下写着“大吃一顿”;一组美甲工具下写着“修个指甲”;一块蛋糕下写着“生日快乐”;一张面膜下写着“瞬间美肌”;一份打包餐点下写着“点个外卖”;一个猫头鹰型闹钟下写着“睡到自然醒”;一张毛毯下写着“舒服的毯子”。

打开卡片,里面密密麻麻地写着——

 

亲爱的妈妈:

卡片上陈列的“对自己好”的事并不全是妈妈会做的,但我还是想借此提醒妈妈,可以开始为自己而活了。

这次回家以一个礼拜多一些的时间,稍微体验了妈妈这几年来的艰辛的亿万分之一,让我重新确认到,把爸爸送进机构是对的。不仅因为他在机构能受到完善的医疗照顾,也因为再这样下去,妈妈真的会垮掉。妈妈垮了,爸爸更得不到照顾,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所以我很感谢妈妈这个决定。

接下来呢,妈妈也知道,我在妈妈今年的生日祝妈妈能慢慢重新认识自己,无论是找回自己生活的步调,开始以自己为优先来安排事情(就诊、出游等),甚至体验一些有兴趣,但一直没做的事情(比如小酌一番),并且能以最真实的情绪面对每一件事。不必再为了谁而迁就,过着你想要的生活。

从奶奶、大伯伯、爸爸到现在,你终于可以休息一下,喘口气了。慢慢来吧!

永远爱你的,岚岚

 

生日卡是女儿在爸爸住进机构后,对我的鼓励与希望。

这次的电话则是女儿再次地提醒我,不要在给她添麻烦这件事情上矫枉过正。

确诊失智后,伏波很严肃地要我全权处理他的财物、信用卡及后事。

我们一方面决定只留下他退休金入账的账户,一起去银行清理了不需要的账户,也停用了他的信用卡。他不愿讨论身后的安排,但我毫不忌讳地预立了遗嘱。另一方面,当时我准备一年后退休,于是一边继续实验工作,但也一边通知助理们安排深造或另外就业,同时清理实验室的设备、物品并造册存档。

退休后不久,台湾地区立法机构于 2019 年 1 月通过“病人自主权利法”。我明知伏波罹患的阿尔茨海默病是慢性疾病,最好通过法律途径预立医疗决定,但此时他已无法阅读,我也无法口述让他理解。不过至少我自己是可以预立医疗决定的,我妹妹也有同感。我们相约一同前往医院,经过咨询,在好友的见证下,预立了“不急救”的医疗决定,还加上捐赠大体,完成签署后,注记于健保卡内。

完成程序后,我告诉岚岚,我和伏波都相信走完人生后,“尘归尘、土归土”,火化后,将骨灰树葬。

我还告诉岚岚,爸爸比妈妈年长六岁,依统计可能会先离世,只要我还在,我一定会处理他的后事,必不会麻烦她。

至于我的身后,由于我签署了捐大体,会捐哪些器官还不一定,所以她不必在我死后立刻赶回台湾地区,等到我捐赠完了可用的器官,剩下的部分才会火化,不知道何时才能取到骨灰。

既然没有坟墓,减少了扫墓一事,麻烦也少些,只要把爸爸和我放在心里,记得我们就可以了。

告诉她时,我问她有没有什么意见,她回答我:“那是你的身体,我尊重你的选择。”

如今她会有此一问,想必是经过了一番思索,而且重点是因为我老把“不给你添麻烦”挂在嘴上。

回想自从伏波病后,很多时候我与岚岚的对话内容,都有如“交代后事”;处理任何事务,也尽量以自己处理、不麻烦她为原则。

从汐止搬迁到现今的蜗居前,我处理掉了旧居所有的大型家具与音响设备,捐出了九成以上的衣物鞋帽,分送了厨房里多年搜集的杯盘家电,还有家中书架上满载的书籍与杂志。心里想的是,光是伏波和我两人的书,加起来就不知有多少箱。这些东西将来如果全部交给岚岚处理,不知会给她增添多少麻烦,所以不能把这么多事情全部留给她一人处理。

迁居后,我又分次交代岚岚,家中的重要文件放在哪里、银行账户都有哪些、自书遗嘱交代了什么、遇到问题时可以去找谁咨询……力求减少日后她处理相关事务的麻烦。

我属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婴儿潮时代里,学有专长、学成就业,个人努力加上社会造就的那群中产阶层。普遍的共同点不外乎幼小时日子偏苦,成长时奋力求学,就业后努力工作,成家后力求工作与家庭兼顾。平时生活一定自奉甚俭,孝敬公婆及父母尽心尽力,教育子女竭尽所能,老来日子自给自足。

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就是不愿成为子女的负担,不要求子女回报。因此,从来不提孝顺二字,只盼他们能独立自主,无牵无挂地打开视野,毫无挂碍地拥抱世界,自由自在地追求人生。所以大部分我这一辈的人,公认也自认是最能放手的父母。

岚岚提出的问题于我有如醍醐灌顶。原来我只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却不曾顾及孩子的想法。

我一心希望尽量不增加孩子的负担、不给孩子添麻烦,却不曾想过,孩子并不会把分担家里的事视为麻烦,也不介意为父母做些事,更何况是父母身后之事。

原来早已成年,也已独立发展的孩子,从未介意参与并分担些责任。

回想自从伏波患病、心智渐失以来,我的确从未想过要岚岚分担照顾,也从未想过要她回来。我总觉得她有她的人生,只要我还在、只要我还有能力,照顾伏波是我的责任。

但我记得有段时间,我曾带伏波去一个私人机构,上过一阵子定制的心智照顾课程。这类课程所费颇为不赀,岚岚一听就说她可以负担这些钟点费。我当时完全没有预期,感动之余立刻回复,我有能力负担,还不需她分担。

岚岚说:“那你有需要时,一定要告诉我。”

后来伏波住院,适逢农历新年,有一周时间的看护费用得加倍,岚岚一听也立刻说,她愿意负担看护费用。我当时也立刻告诉她,我能够承担,不需她费心。

原来孩子每每想参与分担,而我却总是立刻拒绝。

我与同社区的邻居好友们练习唱歌时,谈及此事,好几位与我年龄差不多的阿嬷们顿时笑成一团,连说都有共同经验。

原来大家都以不成为孩子的负担为己任,鲜少对子女提出要求,而且也都经常对孩子们如是说。而这些早已不再是孩子的孩子们,听多了的反应也差不多!

我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后,发现其实这些有心也有力的成年子女们,心中对父母也都有着感念与珍爱。既然为人父母者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求,还一天到晚把“不要麻烦你们”“不想给你们添麻烦”挂在嘴边,子女也会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反馈父母。不管是和父母一起出去吃饭时,默默起身把钱付了;或是去卖场采买后,不声不响地塞些食物到父母的冰箱里;父母舍不得放弃使用已久的家电,儿女们会悄悄地更换;父母不擅网购家用品,儿女们网购时会加购父母的一份;长假将至,儿女们一起规划、安排一家三代同游……

其实孩子们并没有不乐意,也不嫌麻烦,怕给他们添麻烦只是父母的一番心意。

大家笑谈后的结论是:我们以后还是会这样想、还是会这样做,但嘴上尽量不要再说“不给你们添麻烦”了,免得伤了他们的一片心意。

随着社会变迁,文化自然也会变,亲子关系的转变只是其中一环。社会早已多元化,个别差异也已成为日常,传统做法不再是主流,各人各家有些不同的做法本就不足为奇。

身为父母,我们这一辈不再把“孝”挂在嘴边,也不再要求子女要“顺”;比起我们,我们的子女辈也因此有较多的自由和更多的选择。

虽然我仍会从岚岚的笑语中偶尔得知,有些我随口而出的意见和看法,她听来已如同情绪勒索,但至少我们母女可以一笑置之。我女儿知道那不是有意,只是我们之间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些代沟。

归根结底,只要父母与子女之间沟通顺畅,互相体谅,珍惜彼此的真心真意,心中满满都是相互的珍惜与爱,父母想怎么做、孩子会做些什么,都不是问题。


【作者简介】

郑秋豫

语言学家,美国布朗大学语言学博士,前中国台湾“中央研究院”语言学研究所所长、特聘研究员。

1950年生于台北。从事语音学与语音科技开发跨学科研究近四十年,在口语韵律研究方面成果丰硕且屡有创见,并发表学术论文多篇,为国际语音学界、语音科技学界及语料库语言学学界所熟知,被誉为“语言学界的传奇楷模人物”、亚洲女性学者的典范。

因丈夫罹患阿尔茨海默病,2018年提早两年退休回家,成为丈夫的全天候照护者。




排版:肖    瑶

编辑:刘   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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