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最热门的赏萤地是如何被毁掉的?种群数量骤减80%丨世界萤火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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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虫公园(2025年6月) | 嘉辞

在“萤火虫公园”开幕的第三年,我第一次来到了这里。下着小雨的夜晚,厚厚的云层反射着地面的灯光,产生了一种晦暗又凝滞的光线,像一个漫长的黄昏或黎明。建设中的两排高架桥桥墩矗立着,如同奇异的图腾柱,顶端裸露的钢筋仿佛融化在雾气里。如果说高速公路是城市的血管,那么这里就是生长中的血管末梢。图片

我们向开阔地带的边缘走去。工地旁的草丛和水洼里传出黑眶蟾蜍的合唱,中间夹杂着沼水蛙犬吠一般的声音,和斑腿泛树蛙微弱的咔哒声。水洼尽头是一段奇形怪状的台阶,只在水泥斜坡上凸出窄窄的直角,一步一级太窄,一步两级太宽,还堆着打湿的落叶,走起来有点滑。我们在这落叶之中发现了一对绿色的光点,是弦月窗萤Pyrocoelia lunata的幼虫。

图片弦月窗萤幼虫 | 嘉辞

幼虫受到了刺激,僵住不动,任凭我们把它翻过来观察。许多昆虫都有这种假死躲避危险的策略。小鸽告诉我和嘉辞,如何区分弦月窗萤和金边窗萤P. analis的幼虫:前者的足有浅色的末端,发光器和尾部形状尖尖;后者的足浅色的部分在中间的关节处,发光器和尾部形状更圆钝。

图片弦月窗萤幼虫 | 小鸽

图片金边窗萤幼虫 | 小鸽

越往台阶上走,光线越是昏暗。蛙鸣声渐渐远去,我们进入了蟋蟀和螽斯的领地,它们没有蛙类的鸣囊和声带,而是靠前翅的音锉相互摩擦发声,音色像干燥的叶片在风中发出低语。在靠近高速公路的一侧,植被的间隙里星星点点地透出路灯昏黄的光线。另一侧,竹林的间隙里三三两两地闪动着细小的黄色光点,是黄头脉翅萤Curtos fulvocapitalis与常见的黄宽缘萤Asymmetricata circumdata相比,黄头脉翅萤体型很小,闪烁频率和飞行速度都要更快,有种轻盈飘逸的气质。香港萤火虫网介绍,黄头脉翅萤常出现在弃耕农田,“有时数以千计同时出现”。我想,那该是多么梦幻的风景。

图片萤火虫公园的黄头脉翅萤 | 小鸽

遗落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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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5年,英国外交官约翰·鲍林爵士(Sir John Bowring)这样描述泰国的萤火虫[1]。东南亚的萤火虫以壮观的同步闪光闻名,这一现象早在17世纪末就得到了西方博物学家的记载。1935年,动物学家休·麦考密克·史密斯(Hugh McCormick Smith)用数字对这一场景作出了更加精确的描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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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林和史密斯所描述的,很可能是湄公河两岸的曲翅萤Pteroptyx sp.。雄虫常在湄公河两岸的海桑Sonneratia caseolaris上集成大群,发出壮观的同步闪光,吸引雌性前来交配、产卵,这一景象全年都可观赏。进入21世纪,随着泰国安帕瓦(Amphawa)赏萤旅游的发展,每年有接近2万名游客前来欣赏这样的奇迹[3]。然而,由于缺少恰当的监管,这里的萤火虫种群遭遇了灭顶之灾。

安帕瓦当地政府于2004年开始推广赏萤旅游,当时这里只有7条游船。而到2006年,安帕瓦已经成为泰国最热门的赏萤目的地,每晚最多有超过200班游船。然而,当地没有对游船的数量和类型、游客数量或游览时间作出限制,也没有推出相应的指南。旅游业野蛮生长,局面逐渐失控。

图片夜间安帕瓦(2014) | mohigan, Wikipedia

度假村明亮的灯光直射河面,还有游船和手电筒的灯光,以及相机的闪光灯,都影响了萤火虫的求偶行为。一些导游故意开船冲撞萤火虫栖息的树木,好让游客看到萤火虫惊飞的场景。机动船不仅对河流造成了机油污染,还在原本平静的河面制造出浪涌,造成了河岸侵蚀,曲翅萤成虫栖息的树木以及河岸上半水栖的幼虫都被冲进了河流。

不受约束的赏萤旅游不仅对萤火虫造成了伤害,也没有让当地人受益。大量投机者涌入,挤占了当地人的资源。大马力机动船取代了传统的划艇,到午夜之后仍在活动,引擎的噪音污染影响了河岸居民的正常生活。为了保护萤火虫栖息的区域,当地人在河上布置浮标作为界线,但时有导游清走浮标,好让顾客靠近。简而言之,投机者追求的是当下的利益最大化,他们没有意愿去保护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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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翅萤对栖息地有很高的忠诚度,对栖息地破坏尤其敏感。在这样的冲击下,短短十多年间,当地优势物种马六甲曲翅萤Pteroptyx malaccae,暂无中文正名)种群数量骤减80%[3]

2022年,该物种与另外三种屈翅萤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红色名录列为易危(VU)[4]安帕瓦的赏萤活动也失去了吸引力,游客大多前去游览白天的水上市场。

图片安帕瓦的水上市场(2014) | Igor Ovsyannykov, Wikipedia

安帕瓦的萤火虫种群是不幸的,它们仅仅因为过于美丽而毁于人类的贪欲。但另一方面,它们至少在人类的历史上留下了许多记录,我们可以借由文字和一些图像资料缅怀它们的往日荣光。还有许多的萤火虫和其他物种,以及它们的栖息地,还没有机会被人类所了解就悄然消亡,或处于危险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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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之地

“萤火虫公园”并不是一片真正的公园,而是慕园村附近的一片野地,占地面积543,700平方米(大约与流花湖公园相当)。2023年,自然折叠和萤火不熄团队偶然发现了这里,统计到11种萤火虫,这样的种群多样性在广州这种量级的城市里十分难得。然而,这片区域已经被划入高速公路扩建工程的施工区域[5]。

为了保护这里的萤火虫,自然折叠和萤火不熄发起“萤火虫公园”行动,邀请市民前来参观,并通过法律渠道向工程环评提出质疑,但还是没有阻止工程的推进。我最初也是因为“萤火虫公园”知道了自然折叠,可惜当时没有去实地探访。没想到整整两年后,因为写作的契机,我得以和自然折叠的嘉辞、小鸽来到这里。

图片萤火虫公园活动留下的展板,上面写着雷氏萤的科普信息 | 玛雅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周五的关系,工地基本停工,我们得以在比较安全的条件下四处探索。桥墩下的砂石地面上铺着红白蓝防水布,红色已经褪成污渍般的灰黄色,远远望去只剩蓝白。几只宽边黄粉蝶在低处飞舞。嘉辞指着脚下说,这里原本是雷氏萤Aquatica leii栖息的湿地。

图片曾经生活着雷氏萤的湿地(2025年6月) | 嘉辞

图片填埋中的湿地(2024年6月) | 嘉辞

图片工程开发前的湿地,图片右下植物覆盖处为水源(2023年) | 嘉辞

工地另一头的山坡上,开阔的林窗之下杂生着金毛狗Cibotium barometz与乌毛蕨。乌毛蕨Blechnopsis orientalis在华南的郊野和市区公园几乎随处可见,它的叶片一般不分叉,显得窄长。相比之下,金毛狗的叶片颜色更浅,叶片分叉多而显得宽阔。

金毛狗属于国家二级保护植物,但这片群落并不足以让工程改变计划。植物可以易地保护,这些金毛狗可以被移栽到植物园,旁边插上牌子,写着它们的学名、保护等级和原产地,以及“叶三回羽状分裂”之类的介绍文字——就像是装在玻璃罩里,贴着标签的永生花那样。

图片金毛狗群落(2025年6月) | 玛雅蓝

与植物相比,昆虫在法律体系当中的地位也高不了多少。实际上,要求开发建设工程为萤火虫让路,在现有我国现有的物种保护和环境影响评价体系之下很难实现。自然折叠创始人嘉辞从事湿地保护法研究,他指出,在萤火虫这个类群中,仅有11种被纳入《有重要生态、科学、社会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录》(简称“三有动物名录”)内,没有一种进入《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

“三有动物名录”的保护力度较弱,在法律实践中优先级比较低。城市里随处可见的麻雀、珠颈斑鸠等鸟类就属于“三有”动物。并且,“三有动物名录”最近一次更新是在2021年,与上一次更新间隔了21年。相比之下,作为《野生动物保护法》配套法律的《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每5年进行调整,效力更高,但能够列入其中的昆虫很少。

图片雷氏萤 | 小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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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论证一个物种需要保护,需要通过长期的监测调查对它的生存状况进行科学评估,发表调查结果,然后等待法律法规的更新。这漫长的时间为那些生存状态本来就不乐观的物种带来了许多不确定性。对于萤火虫这个类群来说,我国国土广阔,生境多样,而大陆地区萤火虫研究起步较晚,还有很多物种没有得到充分的认识。

嘉辞指出,我国法律对生态破坏的救济理念曾经是“无损害即无救济”,但受到损害的生态系统往往不可能恢复原状。2020年自然之友的“绿孔雀公益诉讼案”打破了这个常规,成为了“预防性公益诉讼”的经典案例,也让风险评估视角在环境保护的法律实践中得到了更多的讨论。然而,由于我们对萤火虫的习性不够了解,相关研究存在空白,前期的风险评估、后期的生态恢复往往举步维艰,缺少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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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声传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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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和监管措施的进步,建立在许多惨痛的经验教训之上。在赏萤旅游方面,基于安帕瓦和其他地区的案例,美国塔夫茨大学主导的国际合作研究提出了三点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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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年,国内的萤火虫观察、研学活动快速发展,我们迫切需要吸收这样的经验教训,避免让同样的“破坏式旅游”再次发生。

保护昆虫这个类群,还需要大众观念的改变。尽管淘宝已经于2017年宣布禁止出售野生活体萤火虫[5],但是在小红书、抖音等新兴网络平台上,仍然可以轻松找到出售萤火虫的信息。我与其他许多爱好者都尝试投诉,但我们都知道,依据现有的法律法规,我们无法要求平台下架商品,只能呼吁更多的人不购买活体萤火虫,以及抵制萤火虫放飞活动。

图片夜间的萤火虫公园,金毛狗群落上方零星的黄头脉翅萤 | 小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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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能够被大量捕捉出售的萤火虫,也许目前还算不上稀有。居于城市一隅的“萤火虫公园”,也许算不上优质的萤火虫栖息地。但正因如此,如果每一个种群、每一块栖息地单独看来都不够重要,当我们意识到它们处境危险的时候可能已经为时过晚。

萤火虫的闪光是它们与同类交流的语言,将其比作诗歌再恰当不过。这样看来,记录就是一种转译——将萤火虫的信号转写为人类世界的语言。在阅读资料文献的时候,我从前辈博物学家的文字中窥见了那些已经消逝的盛景,那是萤火虫的诗篇在人类世界的回响。与那样的文字相比,我时常觉得我的记录过于苍白无力——不仅是因为笔力的差距,也因为我眼前的风景已经变得贫瘠。

如果没有过去的记录,我会以为今天我所处的环境就是常态。我会习惯于夜间灯火通明的城市,拥有大片绿草坪和硬化河道的公园,而丝毫不感到有什么缺憾。而如果没有当下的观察,我们会以为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从而错过行动的时机。我们会以为萤火虫已经随着田园牧歌的生活一同远去,却忘记它们本可以与我们在城市里共同栖居。

所以,如果你也看到了萤火虫,请不要沉默地经过它的身旁——快去告诉大家,它还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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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观点,仅供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