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宓日记续编 第6册:1963~1964,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4月第1版,2023年10月第3次印刷。
这两年间,吴宓思想暂时安定,虽不免有寻死觅活处,但总体算是处变不惊。日记中有一节写读逊清宣统皇帝溥仪《我的前半生》所感,“思想改造、求脱罪之作,故所述自多讳饰,难期信史”。特别是其中力贬罗振玉,对王国维毫无褒辞,认为只是罗之部属,听命供役而已。甚至解释王遗嘱中“义无再辱”为再一次受罗之迫害,云云。“使宓读之索然气尽”。吴宓因此对自己一生大著未成,却可幸免于写一部虚伪违心之自传欣喜不已,“则又宓之乐事厚福也已!”日记中又多有救助亲友的记录,附着之人既多,贪婪者不可计数。1964年十月间,写有一节:“宓询雪出游所借工会款若干,雪答30元,宓已自任十月发薪时付雪30元,代偿此款矣。而雪犹絮絮低诉,怨宓给伊钱之少,而嫌宓资助他人之多,实不如此甚至以宓将建所奉赠之寿礼罐头食物赠与新、群者,雪亦觉可惜,以已未得此为憾。今日又以伊所借去宓旧藏《增评补图石头记》上下二册,要宓预约身后,必以遗雪云云。迨临行,复以过节,家中食肉未足为词,搜宓衣袋,共八元余宓主张以其半,即四元,给雪。强取六元去。……”读来令人气结。12月间,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轰然而至,这个后来被称为“四清运动”的变革,以雷霆之势横扫吴宓所在的西师,救助亲友亦被一再批判。此间无数人鬼蛇神一一浮现,想到吴宓从此坠于此洪流之中,至死不再有安宁时刻,掩卷怅然。
穆旦是一个藏在众多诗句中的名字,今年高考突然走到台前,一时间解人甚多,虽不免有以革命现实主义的桂冠予以加冕的,但关注一多,去芜存真,总有真知灼见显现。这关注的热度,无论怎么说也是对这个诗人的慰藉吧。邹汉明的这册《穆旦传》,完成于三年前,煌煌数十万言,这一卷是上册,从诗人出生一路到南开求学、入学清华,抗战军兴,随着湘黔滇旅行团步行入滇,尽笳吹弦诵在山城。之后参加中国远征军出征缅甸,大溃败后穿越野人山,见识白骨累累惨绝人寰的炼狱。最后结束于赴美求学的辽阔太平洋上。凡此三十多年,个人和时代紧密联结,作者爬梳史料,遍访旧人,有个体细节,亦有时代的宏大主线,读来不能释卷。作者作为优秀的诗人和写作者,在对穆旦的生平回望中,有很多篇幅细致分析诗人作品,其中既有本事考证,更多文本分析。这种建立在自身写作实践上的条分缕析,让这本传记有了迥异他人的光芒和高度。甚至可以说,就这些篇章单独拿出来,都是品诗论文的优秀范本。那种隔靴搔痒、言不及义、强作解人所给予读者的尴尬、无奈,终于荡然无存。这种阅读的舒适感,是读许多传记作品所不能实现的。也让人对已经完成却尚未出版的下册充满期待。
这本书甫一出版,就是几个排行榜的常客,短时间内七八次印,称洛阳纸贵,也不为过。读下来,其对中西文化冲突论的审视并认为在明末清初的交流中,冲突至少在国家主流层面是微乎其微的论断;对清初顺治、康熙以包衣奴才身份界定传教士,进而以管理皇宫事务的内务府来接见教皇使团、处理传教事务的考证梳理;对清初朝廷和内务运转体系的观照,进而得出一些史实不见于文官体系的原因剖析;对传教士以跟皇帝的个人关系进而影响传教进程的论断。凡此种种,读来都耳目一新。考虑到这本书是作者博士论文的修改稿,经过同行评议,这些论点并不是空穴来风想当然。这种史观上带来的震撼还是让人印象深刻的。全书读下来,另一个印象就是非常接近汉学作品,史观带动历史细节,抽丝剥茧层层推进,对传教士进入中国的历程有兴趣的,是值得读一读的。至于有论者提到引用文献字词的错误处,这当然也和对典籍作品理解、中文写作等能力相对应,白璧之瑕,属于可提升的范畴,个人认为不能掩盖书的精彩。
哲贵的中篇小说《微不足道的一切》2024年5月在《收获》杂志首发后,登上2024收获文学榜中篇小说榜榜首,并入选《北京文学》2024年度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榜中篇小说前五、《扬子江文学评论》2024年度文学排行榜中篇小说前十、“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2024中国文学年度档案”等诸多文学榜单,并由浙江文艺出版社推出单行本。在6月下旬一个闷热的午后,我们在半书房·文化客厅邀请哲贵分享这本小说。也请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金理评析、剖析。在一个多小时愉快而充实的时间里头,聊到中国文学的父亲形象,聊到父爱和爱,聊到人性的逼仄和通达,聊到信河街系列的建构和丰富,聊到“哲贵式的小说开头”,虽然很多话题都浅尝即止,但对话和交流的氛围是好的,也让人在轻松的环境里头,突然怀念起那些热心文化活动的日子。
友人转赠,颇为精致的一本小书。为近几年来绿茶一些关于书的零散文章合集。包括书砦,一些媒体、作者的书债文字;书房,写朋辈书房等等;书榜,写这些人张罗书单、书榜事;书友,一些读书人故事。读下来,感觉记人叙事都颇是好玩,很是集中了一批同好。看了羡慕。只是作者近些年运作、参加各种好书评审会,知交一多,事情亦多,这读书作文还债的事,就不免有人情世故,压力巨大。有些品评书籍的文章,读下来会有点到即止之感。如评罗新《漫长的余生》,没有提及田余庆先生的《拓跋史探》中“子贵母死”的精到论述,少了会心一笑处,实在是有些遗憾。跋中也提到他自己每年读书一百多本,这个量,我等赶不上,心向往之,甚是佩服。
作为芝加哥大学艺术课程的电影课讲师,伊伯特穷四十年时间,逐镜分析那些沧海遗珠的电影,这种功夫,让他在该书的序言中写道:“我确实是一位自命不凡者,如果你同意如下这个定义的话:‘他是一位认为自己在某个特定领域的品位要高于他者的人。’我确实是。这并不是自负,而是一种自信。我教授和书写了四十多年时间的电影,我的品位要比那些狂热粉丝更高级。”他甚至把一些喋喋不休的狂热者直接定义为还没有“完全进化”,充满了自信和勇气。这实在是给那些自命不凡者,对任何领域都觉得自己能够置喙的自大狂一个响亮的耳光。不过也仅此而已,自大者永远有自己的共振圈子。书中分析了《三女性》《纯真年代》《银翼杀手》等100部电影,以几近于纯文学创作的风格,展示影像的欢愉和挑战,把电影的坐标系展示在人跟前,“伟大的电影既让我们受教,又令我们愉悦,每一部都把我们牢牢地固定在它的坐标之上,使得我们能够将纷扰嘈杂的现实世界,暂时变得如此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