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七十二回，贾府颓势愈显，平日里“霸王似的”王熙凤也病倒了。病中，她的神经也变得衰弱起来，跟旺儿媳妇聊起她昨儿晚上做的一个“说来也可笑”的梦来：
“梦见一个人，虽然面善，却又不知名姓……他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匹锦，我问他是哪一位娘娘，他说的又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就不肯给他，他就上来夺。正夺着，就醒了。”旺儿家的笑道：“这是奶奶的日间操心，常应候宫里的事。”一语未了，人回：“夏太府打发了一个小内监来说话”……
关于“别人家的娘娘”来夺要“一百匹锦”的梗，多被红迷解读为元妃已失宠、皇帝要翻脸，贾府“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的鲜花着锦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凤姐此梦可与十三回秦可卿所托之梦对看。庚辰本脂批则从凤姐日暮途穷角度感伤此梦为“江淹才尽之兆也，可叹”。
所谓“江郎才尽”，也是一个梦。《南史·江淹传》说南朝江淹少年时便以文章扬名，后夜梦一人自称张景阳（晋代大文人张协），谓曰“前以一匹锦相寄，今可见还”。江淹从怀中摸出数尺给他，从此文思顿减。凤姐所梦“夺锦”，实亦谓其“才尽”。当家人凤姐病笃“才尽”，又与贾府那“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的周期律式的颓势互为因果。
这会儿，曹雪芹那“涉笔成趣”的可爱劲儿又来了——正说着“娘娘”和“应候宫里的事”，打秋风（八月节也快到了嘛）的太监就来了，虽不是“要锦”，却是要钱。
来要钱的小太监，是大太监“夏太府”派来的。这个夏太监，不仅对王熙凤，对于整个贾家来说，可真是“面善”得很。
早在第十六回，元春封妃，来报信儿愣把一桩“泼天喜事”给报出惊悚效果来的，就是这个“六宫都太监”夏守忠。当时夏守忠骑马来到贾家，“满面笑容”宣布“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说完，也不及吃茶，打马扬长而去。正在过生日的贾政一时“不知是何兆头”，包括贾母在内的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
也难怪贾府老少看到夏太监笑嘻嘻、神秘兮兮的模样，都心里打鼓，哪一回来贾府找茬儿的，不是“满面笑容”？第三十三回，死对头忠顺亲王府来的长史官，见了贾政，也是从进门笑到出门，客客气气，一口一个“下官”“相求”“请教”，结果把贾政吓得死去活来，把宝玉打得死去活来；续书第一〇五回锦衣军来抄家时，也是赶上贾家设宴，进门时，贾府奴才正要通报，带队的赵堂官却说“我们至好，不用的”，说着径直就闯了进来，见了贾政，却也是“满面笑容”，还拉着手寒暄了几句，随后就封门抄了个人仰马翻。
凤姐梦见来“要锦”的人“面善”，当然也不单是说夏太监的“满面笑容”，而是说盯着贾府钱袋子的大有人在，都是熟人，却也“不知名姓”、说不清有多少起“外祟”了——除了夏太监买房子派人来要二百两银子，贾琏抱怨说“昨儿周太监来，张口一千两”，“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
曹雪芹这种“涉笔成趣”的写法，在书中俯拾皆是。比如第一回，说到严（谐音“炎”）老爷来拜、霍启（谐音“祸”或“火”起）——火灾就来了；三十九回，刘姥姥刚说女孩儿大雪天抽柴草烤火的故事，贾府的马棚就失火；五十五回，“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日死了”，涉及抚恤金问题，跑来糊弄探春该发多少银子的，恰是吴新登（谐音“无星戥”即账目不清）的媳妇；六十回，芳官回敬赵姨娘“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时，偏是被内定为姨娘的袭人让她“休胡说”；七十一回，司棋与潘又安幽会（鸳鸯好事偏被“鸳鸯”惊散），似影宝黛，一则两人亦系“姑表”姐弟，二则被鸳鸯撞破后“想往石后树丛藏躲”（木石前盟），三则司棋“从小儿和她姑表兄弟一处玩笑起住”，“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得品貌风流”（见七十二回）；也是七十二回里，来贾府替“孙大人”（即中山狼孙绍祖）向迎春求亲的官媒婆，姓个什么不好，必得是“朱大娘”“朱嫂子”，不禁令人莞尔——曹先生这《西游记》可没少看……
而特别应引起我们注意的，还有甲戌本第四回中涉及“护官符”家族排序的那一处写法。
蔡义江先生指出：“护官符”中四大家族的排列顺序，各本皆作贾、史、王、薛，唯独甲戌本作贾、史、薛、王。从版本比较上说，甲戌本正文（不是批语）最接近原著，即最少被他人改动，故最优，最可信。但从这四家“房分”的多少看，诸本的排序不误；从公、侯、伯以至紫薇舍人（即中书舍人）的官爵顺序看，也不存在问题。甲戌本另样排序，不知何故，姑存疑。
让我们看看甲戌本这段让蔡先生“存疑”的文字：
（门子）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皆注着始祖官爵并房次。石头亦曾照样抄写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小字注：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小字注：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小字注：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小字注：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馀皆在籍）。
雨村犹未看完，忽闻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
与七十二回的正说到“娘娘”“宫里”、“一语未了”、便来太监一段描写“特犯不犯”，这里贾雨村也是刚好看到“金陵王”，也是“犹未看完”，“王老爷”就来——这个“王老爷”毫无疑问是“金陵王”家派来斡旋薛蟠案件的，且其名字大概率为“王信”，即六十八回里又一次出现的那个受王熙凤委派、夤夜跑到察院私第“安了根子”送了赃银、干预司法的王家人——这不正是曹雪芹“涉笔成趣”的又一佳例吗？所以，甲戌本关于“护官符”独有的排序，文字中的游戏趣味，真值得我们仔细品味。
来源：北京晚报·五色土
作者: 钱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