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砖塔胡同串门 | 谢其章

有一种说法称砖塔胡同是北京的根,是北京得名最早的胡同,还有胡同东口南边的万松老人塔,已有七百多年的历史云云,这样的说法当然言之有据,说来,我对砖塔胡同的兴趣却来自另一方面。

我有两个下乡插队的插友住在砖塔胡同,一位吴兄住在砖塔胡同68号,一位王兄住在砖塔胡同86号院。我和二位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过从甚密,北京老话称之为“串门”。第一次去砖塔胡同不记得具体时间了,只能肯定是去的王兄家,时间是一九七六年之前(我们尚未返城)。吴兄家去得少,他家原来住抄手胡同,返城后结婚倒插门住到砖塔胡同68号丈人家。那个时候我们都忙着生活和工作,从没有闲聊过七百年的胡同七百年的塔,也没有注意到68号和86号院中间夹着个鲁迅故居(84号),更没留意过砖塔胡同西口的张恨水故居,下面要着重谈的关帝庙和显灵宫只是我近几年生发的兴趣。

集万松老人塔、古刹护国关帝庙、大德显灵宫三个古迹于一身的砖塔胡同,喧腾人口,知名度最高的热点要数万松老人塔,关帝庙则鲜为人知,显灵宫早已片瓦不存矣。吴兄返城后分配在房管局上班,我没少获益,在院子里盖小厨房,沙子空心砖油毡是他帮着搞来的。知道吴兄所居68号竟是座关帝庙,却是在他猝死几年之后。

那天我去人民医院看望个病人,出来之后就近溜达到砖塔胡同西口,西口两边都是楼房,张恨水故居早就没了。再往东走,到了86号院门口给王兄打手机:“我替你怀旧呢!”86号院旁边是84号鲁迅故居,我进得门去,鲁迅住过的北屋翻盖过了又很破旧了,一间似乎住着人,一间敞着门放着自行车等杂物,院子地面坑坑洼洼,破烂不堪。往东再走几个门,就是“古刹护国关帝庙”,进得门来,果是一座庙宇,虽已衰败,雄姿宛在。大门旁两间即是吴兄家,房前盖了几间小房且围了小院墙。正在这时,小院门开了走出一位老太太,我说我有个插友住在这,老太太说“吴某某吧”,我问,“您是?”老太太答,“我是他爱人呀!”吴夫人我是见过的,她来我家串过门,没想到吴兄死后她衰老得这么快。

史料显示乾隆年间绘制的《京城全图》标有关帝庙116座。1936年北平市的寺庙调查,尚存关帝庙88座,砖塔胡同关帝庙在列:“关帝庙坐落内四区砖塔胡同七十六号(今为68号),建立年代不详,属私建。不动产房基地一亩八分六厘四毫,房屋三十三间,附属荒地一分六厘六毫。管理使用情况为供佛、自住出租。”

另有一条资料称:“砖塔胡同关帝庙,山门坐南朝北,俗称倒座关帝庙。中轴线上,依次为山门、后殿、前殿,还有东西配殿和方丈院。山门一间,左右各两间配房,门额为《古刹护国关帝庙》。”吴兄即住在左边的两间配房,小文姑且算作代故友寻迹访古吧。

王兄所居86号院,门牌上多了个“院”字,别有原因。86号不是传统的四合院样子,大门是两扇大铁门,且常年大敞八开。长方形的院子,北面是两栋一九五○年代盖的国管局高干宿舍楼,四层两个单元门,室内设施相当高级。南面一长排平房也是同时期建的宿舍。86号院的东西两边没有房子只有院墙,王兄返城前住在平房顶西头那间,正好把着西南角院墙。那几年时兴自己打家具,这个角落非常适合做木工,敲敲打打对邻居影响不大,尤其是给家具刷漆的时候,呛人的气味令人掩鼻侧目,有了这个旮旯则降低了危害。

由于和王兄都喜欢木工活儿,隔三岔五我来86号院串门就不只是闲聊了,而且待得时间长,甚至从早上干到天黑。那时的岁月,悠长平和,心无旁骛,只惦记着把家具做得让别人竖大拇指,把漆刷得能照亮人影。就算我俩再专注于做家具,也不会无视墙边伫立着一座三米来高的大家伙,我俩知道是座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刻着字,却没有闲心去深究它为什么会孤零零伫在这。

岁月如白驹过隙,几十年后忽然对这座石碑的来历起了兴趣,请教与其朝夕相对十数年的王兄,他使劲回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称只记得石碑上有个“勑”字,瞧着眼生。我不甘心,下了一个多月的工夫,翻查了自存的图书和地图,终于大致了解了这座石碑的来历,只剩一个疑问:这座石碑坐西朝东似乎不大符合规矩,有没有可能是挪了地方,遗弃于此。如今这个疑问也有了答案。

查明代北京地图,砖塔胡同现86号院的位置,标注的是“显灵宫”(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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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乾隆京城地图,86号院的位置仍标注的是显灵宫,不过在显灵宫右上方多了座玉皇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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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宣统年间京城地图,86号院的位置是空白。

1935年的北平地图,显灵宫又标注出来了。无独有偶,1949年的北平地图,同样标注了显灵宫。

或许有读者会问,你怎么能确定86号院的位置呢?我的解释是砖塔胡同并非笔直的,西口有两个拐弯,86号院处于靠里的那个拐弯处,而显灵宫的位置也是在同一个拐弯处。鲁迅故居84号正门堵上之后另于西墙开个门,此门也处于拐弯处,方能进出自如。

我写此文时先查的书后查的京城地图,虽然多花了些时间,但是考索的乐趣不减反增,自存旧书发挥作用,不亦快哉。略举旧书里几例关于显灵宫的记载。

明代张爵《京师五城坊巷胡同集》咸宜坊二牌十铺内载显灵宫,砖塔胡同等。

清代朱一新《京师坊巷志稿》显灵宫条称“显灵宫在四眼井南,其门亦在兵马司胡同,相去半里许”。

清孙承泽《春明梦余录》卷六十六称:

“大德显灵宫在皇城西,永乐时建。成化中更拓其制,又建弥罗阁。嘉靖中复建昊极通明殿。东辅萨君殿,西弼王师殿。西殿有柏,为雷所击,其枝委地如屏。”

清于敏中等编纂《日下旧闻考》卷五十收录了《春明梦余录》《青谿漫稿》《帝京景物略》《燕都游览志》等书关于大德显灵宫的记叙。

清震钧《天咫偶闻》称:“大德显灵宫今已经废尽。惟山门之在兵马司胡同者,今尚岿然,而石额亡矣。”

一九三〇年陈宗蕃《燕都丛考》于显灵宫史实“撮要举凡,存其大体”。是书附有京城地图,用起来很顺手。

重磅留给明代沈榜《宛署杂记》,其卷十八载“御制大德显灵宫碑”全文,内有“首勑礼部,即城之西,辟祠以祀赤心忠良王元帅者,载诸国典,以示不朽”。当年王兄不识“勑”字,连累我费了很大的工夫,甚至想到将题目改为《砖塔胡同考古记》。

大德显灵宫石碑也查到了下落:

“大德显灵宫碑一直伫立在86号院旧楼西南端,直到80年代末盖高检宿舍楼,也就是86号院的第二座楼时,才被送到位于五塔寺的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在调研过程中了解到该院还有一些文物被送往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其中有六角须弥座和夹杆石等一些散落文物,可能与大德显灵宫有关。”(高玉清《砖塔胡同86号院国管局宿舍》)

此外成怀喜《砖塔社区》文中称:

“2006年12月,砖塔胡同社区一个废弃的石碑座引来好几拨人的竞相购买,这一反常情况被社区民警发现,当即请来专家鉴定。专家鉴定发现,这是一个华表座,是有六百多年历史的文物,是明朝永乐时期的,初步估计它是大德显灵宫山门前的一个华表座。最后,华表座被送到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收藏。”

就在我准备结束此文时,王兄打来微信语音聊天,话题当然是86号院及大德显灵宫碑,非常突然地,他冒出一句:“与大德显灵宫碑平行的还有一座石碑。”我惊呆了,马上说我在翻书时,看到过“两座碑”的说法,但由于是现代人写的,本着“孤证不举”,我就没写。我又反复向王兄求证他是不是记错了,他说怎么会记错,86号院的小孩们还在两座石碑中间搭了个乒乓球台子呢。我对王兄说,果若如此,86号院很大可能是显灵宫原址,石碑本来就伫立在原地,不存在挪来挪去的事,一座有可能,两座则大不可能。

我连夜翻找“两座碑”的出处,很快找到了:

“显灵宫(道庙),坐落内四区四四牌楼显灵宫胡同7号,建于明嘉靖三年,光绪四年重建,属公建。不动产土地五亩五分,房间五十一间,管理及使用状况为供神外自住出租。庙内法物有神像三十五位,礼器十七件,法器五件,神龛两座,供桌八张,另有石碑两座,井一眼,松树等十三棵。”(1997年北京档案出版社《北京寺庙历史资料》)

末了,说说张恨水故居。1946年2月张恨水定居北京,旋即用七根金条(七十两黄金)买下北沟沿(今太平桥大街)甲23号的一座四进院落,房间有三十多间,正门开在北沟沿,后门开在砖塔胡同。1949年5月,张恨水突发疾病,经济状况陡降,不得已卖大换小,用“一百五十疋五福布”买下较小的砖塔胡同43号院子。43号院在路北,与鲁迅故居,几乎门对门,相隔约四米。砖塔胡同虽鼎鼎大名,天下尽知,胡同长854米,宽仅四米,连五等路(宽五米)都榜上无名(1923年《增订实用北京指南》)。

本来也是有机会到张恨水故居串门的,可惜我一直错认为西口路南的那个门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