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作家,湖南人。曾出版《困扰与转机——文化艺术管理学初探》《中国传统文化的当代价值》等著作,发表多篇学术论文和散文,创作《祝福祖国》《老师我想你》等歌曲。现居海南海口。
期 颐 之 年
清 风
一
转瞬间,母亲来海南与我朝夕相处十年有余了。时间像奔腾不息的海浪,无情冲刷着母亲的记忆力和认知力。近几年,我发现母亲对新鲜事的兴趣越来越低,记住的内容也越来越少,经历过的许多人和事也渐模糊或者遗忘,但她对子女的爱却伴随着心脏的跳动始终如一。这份深沉的爱已经融入了她的整个生活,成为她呼吸的原动力、生命的支撑点。她虽然已无力具体安排我每天的食谱或忙碌着给我碗里夹东夹西,但只要我出门,她总要说一句平安,并叮嘱我回家吃饭。她知道我工作比较繁忙,总是交代我不要熬夜,注意身体,阻止我在家里做一些她认为费力的家务活。如果我咳嗽一两声,她会马上询问是不是着凉了,嘱咐我多穿衣服,而我则努力表现得安然无恙。2023年4月,我因右腿膝关节创伤做了一个软骨修复手术。术后右腿被夹板固定,不能弯曲,卧床了一个多星期。术前,为了避免母亲担心,我骗她要出差七八天。结束卧床后,行走离不开双拐。这个形象怎么见母亲?我先在电话中讲自己做了一个小小的手术,没有什么大毛病,只是需要拄几天拐杖,让母亲放心。但见到我拄着双拐一步一顿地挪向她时,她还是一脸惊讶:“怎么成这个样子了?”急忙迎了过来,上下打量我的右腿,一手扶住我,一手不停地抚摸我的后背,连连说“遭罪了!遭罪了!”我强忍着疼痛,装作很轻松地抬腿给她看,说过不了几天就能恢复正常走路了。那一段时间里,母亲的眼睛似乎长在了我的右腿上,天天盯着。一触到她的担忧目光,我便暗暗提醒自己要加速康复训练,尽早甩掉双拐。
母亲这两年主动提起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少,但不时会念叨孙辈的婚姻。我女儿27岁时尚未成婚,母亲催促说,“农村姑儿(湖南安乡县方言,指姑娘)到这个年龄都生了好几个伢儿(安乡方言,指孩子)了。”女儿结婚后,她又关心什么时候有孩子。去年6月,我向她报告外孙出生的喜讯,她还是有老一代人“重男轻女”的观念,满脸堆笑地说“男伢儿好!男伢儿好!”,忙不迭地取出早早备好的红包。11月,女儿带着外孙来海口看望她,那时她身体不适,但仍强打精神,用“湘言湘语”逗不到半岁的小曾孙。看到小曾孙手舞足蹈,她也乐得拍起了手,哼起了自创的“小曲”。
与前些年不同,我发现母亲现在对她的几个孩子越来越依恋,生怕我们离开她的视线。我出差时,她总要问到哪里去,要去几天?当我说需要三四天时,她会明显停顿下,然后有些失望地回复一声“哦”;同她视频时,她也会要求我早点回家,而从前,她会说“你安心出差吧”。大哥从长沙来陪伴她一段时间后返回去没几天,她就打电话询问大哥何时再来海口,这在以前,她都是不会太在意的。现在她身体不舒服,会在电话中跟大姐和小妹讲诉,或者让小妹从湖南老家来海口陪伴。每次同小妹分别,她会默默站在窗口,紧紧扶着窗沿,含泪盯着小妹渐行渐远的身影。
去年12月,我到一家养老院慰问,看到几位八十多岁已患上阿尔茨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症)的老人,眼光呆滞,儿女站在跟前也毫无反应。这让我唏嘘不已,脑海里浮现了母亲和我们4个兄弟姐妹有说有笑的情景。想到上至七十几岁的大姐、近七十岁的大哥,下至快六十岁的小妹,我们还能有亲爱的“妈妈”可以呼唤,还能有“回家看妈”的期盼,还能闻到母爱带来的特有气息,一种甜甜的幸福感如暖流涌上心头。那一刻,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二
母亲刚来海南那几年,耳聪目明,思维敏捷,说话中气十足,走路步子又大又稳,全然不像已是九十多岁高龄的老人。我和她约定,第一个目标就是活到一百岁,争当老家安乡县的长寿明星。然而陪伴母亲走向百岁,才知道这条路有多么的艰难,多么的不易,需要付出多少辛苦、具备多么坚强的意志,真有如在崇山峻岭中跑一场全程马拉松。94岁之前,母亲极少生病,从未住过院;95岁那年,一场感冒引起肺部感染,住院二十多天;96岁那年,跌倒摔伤,治疗了三十多天。这两次病痛经历也成了她健康的转折点。此后几年差不多每年都要生病一到两次,且每病一次,身体状态都明显变差。她的背越来越弓,一米六几的身高到现在不过一米五;说话的气力越来越弱,有时需要贴近才能听清;思维虽然清晰,但反应有些迟钝;听力也有了障碍,必须对着她的耳朵大声一点。她最为喜爱的走路,单次里程逐渐减少,速度也在减慢。我多次端详母亲步履蹒跚的背影,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母亲真的垂垂老矣。然而,她没有屈服于身体的这些变化,用坚定的意志力与衰老展开了一场“拉锯战”。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说:“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永不言败”正是母亲并不知晓但日常用之的人生宝典。
去年10月的一个早上,母亲说她腰疼得厉害。我想,母亲没有摔倒过,怎么会腰痛呢?便想当然地认为她要么是“岔气”了,要么是腰部肌肉扭伤了,给她用了止痛药和一些缓解疼痛的膏贴。但几天后母亲疼痛不但不见好转,反而痛得直不起腰来,脸色惨白,且无法挪步。紧急入院后一检查,竟然是第四腰椎骨折了。医生讲,高龄老人骨质严重疏松,也许一个咳嗽,一个用力较大的起立或坐下,都有可能造成骨折。这让我大吃一惊,也让我为自己的无知懊恼不已,这些天让母亲受罪了。根据母亲的状况,医生提出了两个治疗方案。一是保守疗法,即卧床,辅之以补钙等药物治疗,慢慢康复,但风险是老人卧床时间过长,不但要忍受疼痛,还容易引起肺部感染、下肢深静脉血栓、褥疮等并发症,有的老人就因此而离世。二是手术治疗,即用特殊的穿刺针,在C臂透视下,经皮肤穿刺进入塌陷的椎体,再注入可快速固定骨折部位并支撑脊柱的“骨水泥”,达到镇疼痛、强化椎体的目的。但术中需要病人俯卧在手术台上两个多小时,头部以下不能动弹。很多老人要么因身体条件不允许,要么因须俯卧两个小时而畏难,所以都不敢尝试。另外,手术本身也有一定的风险。为此,我连夜查阅了大量高龄老人骨折治疗方案,并征询了专家们的意见,在权衡两个方案的利弊后,倾向手术方案,这需要征得母亲本人的同意。担心母亲紧张,我便以轻松的语气跟她说:“您的腰椎骨折了,需要趴在床上打一针。”当我还想进一步跟她详细解释时,她很干脆说了句:“长痛不如短痛!”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为了手术能够顺利进行,母亲需要提前练习趴床以适应手术的长时间俯卧。刚开始练习时,疼痛与不适让她额上直冒汗,但她依然做着医生指挥的动作。第二天早上,又练习了一次。下午2点,母亲被推进手术室。毕竟是快百岁的老人,又从来没有做过手术,母亲能行吗?我站在手术室外,目不转睛地盯着监控视频。两个多小时过去,母亲被推出了手术室,脸是蜡黄的,老人斑更显突出,想抬头但又无力,我的心里一阵痛楚。医生说:“你母亲真的很坚强,两个多小时一动不动,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我对母亲伸出了两个大拇指。
手术之后母亲腰部疼痛减轻,但仍旧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照顾她的侄女不安地问我:“奶奶会瘫痪吗?”我说:“最终可能有这么一天,但不会是在今天。她一定会拼尽全身的力气站起来的。”果然,几天后母亲提出要站起来,要开始走路。那一天,在我们的搀扶下,她从轮椅上缓缓站起,双腿在打颤,身子也在晃动。我担心她坚持不住,轻轻说道:“要不要先坐下?”她摇了摇头。伴着喘息声,她开始艰难地往前挪动。1步、2步、3步……1米、2米、3米……1天、2天、3天……母亲就这样坚持着努力着,一天也没有停歇。母亲在百岁生日前,每天可以行走一百多米了,硬是逆转了这次骨折造成的“瘫痪”。侄女对我说,“还是您有眼力,奶奶又慢慢‘悠’(安乡方言,指慢慢恢复、好了)过来了。”
此前不久,一场史无前例的超强台风“摩羯”来势汹汹,正面袭击了海口。在狂风暴雨中,我家房前的椰树被吹弯,枝条被折断,树叶被打飞,伤痕累累,让人不忍直视。台风过后不几天,我欣喜地看到,椰树又挺直了腰杆,长出了新芽,重现傲然的姿态。母亲不就是同这棵椰树一样吗?
三
2023年4月的一天上午,母亲开始发烧,核酸检测为阳性,母亲染上了新冠病毒!三年来我不敢面对、提心吊胆的事情发生了。
三年来,我一直处在不安甚至是恐惧之中,母亲已是超高龄了,一旦病毒上身,后果不堪设想。因此,我每次下班回家,一定要先洗手、酒精消毒,再戴上N95口罩,方才敢去见母亲。在家也是天天给母亲量体温、查核酸。听说某药有效,千方百计买了一盒。在如临大敌、严防死守中,母亲总算安全避开了2020年、2021年、2022年的新冠疫灾。
这次看着检测结果,我的头皮阵阵发麻,心突突地跳,赶紧送母亲到医院。再次检测,CT值19,她体内的病毒量到了危险水平。几天里,母亲反复发烧,最高达到39度,神智有些模糊,开始不认人、说胡话,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现象。母亲能闯过这一关吗?我紧张地询问主治医生。医生说:“我们已经积累了三年的新冠治疗经验,你母亲身体底子不错,又没有大的基础病,我们有信心。”那些天里,我盯着母亲的检测表,观察指标的变化,祈祷母亲体温由高到低、CT值由低到高。感谢医生们的帮助,母亲终于战胜了凶猛的新冠病毒,成为这家医院治愈的年龄最大的老人。出院那天,蔚蓝的天空飘荡着朵朵彩云,阳光从树林间射在地上,好像在欢快地舞蹈,我笑盈盈地给母亲送上了一束康乃馨。
闯了一关又一关。2024年3月的一天,我正在外省出差,晚上7点左右,妻子打来电话,说母亲又发烧了,神智也有些不清。怎么会成这样呢?前些时候,母亲患感冒,在医院住了几天,基本康复了啊。当然,母亲年事已高,任何意外情况都可能在瞬间发生。有一句俗话讲,七十不留饭,八十不留宿,九十不留坐。年纪大了,“风烛残年”,不知哪里一阵风,就能将生命之火吹得摇曳不定,以至熄灭。我赶紧联系救护车送母亲到医院。一会儿,妻子在救护车上打来电话,声音颤抖:“妈妈昏迷了。”小妹的哭泣声也从电话那端传了过来。那一刻,有如一桶冰水从头顶泼下,寒彻心骨,我差点昏了过去。母亲难道就过不了这一关?如果母亲真的有难,而我又不在身边,这将是我终生的痛。我连忙调整行程,买最早的航班返回海口,直奔医院。在昏黄色的灯光下,母亲紧闭着眼,呼吸急促,伴着喘息声与呻吟声,两天不见,脸庞瘦了一圈。病床前,医生轻唤母亲,说您儿子来看您了。她微微睁开眼,嘴唇在嚅动,我俯下身来,听到她说“活的岁数够大了”。我忍着眼泪,在她耳旁大声说:“您老人家长寿是我们后人天大的福分!”母亲又说她想回老家,我紧紧攥着她的手说:“您放心,医生水平高,会治好您的病的。”面对死亡,母亲一方面是从容的,多次说她没想到活到这个年纪,很知足了;另一方面又是不甘的,一旦生病,从不拒绝各种治疗手段和医生的意见。这次母亲又和细菌感染较量了一回,再次扼住了死神的咽喉。
母亲走向百岁之路,真是一条闯关之路,步步惊心,也步步奇迹!母亲的社会身份很普通甚至可以说是卑微的,就是一位勤耕苦作的农村妇女。我在阅历尚浅的某个阶段填写母亲职业一栏时,曾为“务农”二字感到自惭形秽。母亲的文化知识是相当贫乏的,是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文盲,大学期间每每读到她和父亲请人代笔给我的来信时,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因为代笔人卖弄字眼、套话太多,什么“见信如晤,展信舒颜”之类,完全读不出父亲母亲对儿子特有的情绪表达。她年轻时期的生活圈子极为狭窄,未曾离开过王家湾村那片仅两个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即便是出嫁,也是嫁给了相距不到一里地的父亲。她这一辈子经历了常人可能遭遇的苦难,以及更多常人难以想象的灾难。年少时丧父,成家后连失两子,中年时又陪伴丈夫熬过了一些艰难和重病……这其中任何一关,都足以让人万劫不复,沉入深渊。然而,母亲将一桶桶苦水酿成了一块块蜜糖,把一团团乱麻拧成了一朵朵鲜花。她是我们家的“总理”,与憨厚老实勤劳的父亲一起,以并不殷实的家底,为外婆和奶奶养老、送终,风风光光地嫁出两个女儿,特别是高瞻远瞩,送大儿子到部队当兵,后来成长为军官,节衣缩食供小儿子上大学,后来当上公务员……一路闯来,她不知吞下了多少苦,扛住了多少难,在人世间的风风雨雨中炼就了一副金刚之躯。在乡邻亲友的眼里口里,她是一个孝顺而通情达理的好女儿好媳妇,一个贤惠而能干的好妻子,一个慈爱且聪慧的好母亲。
四
母亲98岁生日时,我写了一副寿联:“九八康健子孙福,期颐可待举家愿。”中国古时称百岁为“期颐”寿,期者,期盼之意,颐者,照料之意,即百岁老人失去了自理能力,需要有人照料。经过这两年,“期颐”二字于我,已经变得无比具象化,成为可触摸可感觉的生活体验。我们在幼儿的时候,是母亲喂奶喂饭、一把屎一把尿地照料,方能长大;母亲老了后,就该轮到我们知恩图报,像母亲照料我们幼时那般来照料母亲了。子与母的角色在悄然转变,这是一种体现中华孝道精髓的人伦转换。
如同幼儿吃饭一样,高龄老人吃饭也是难题。想方设法让母亲多吃点吃好点,是这几年我们家人的主要话题。前些年,母亲还和我们同桌用餐,吃同样的主食,只是蔬菜、肉类需要炖得软烂一些。现在她吃饭时咀嚼艰难,吞咽功能也在下降,用时很长却吃不了多少。而老人进食不好,容易营养不良,影响造血功能,患贫血症,失去对细菌和病毒的抵抗力。母亲近几年生病多与此有关。我和侄女一起研究了一个蛋白质充足、营养价值高的“米糊糊”配方,剁成酱的瘦肉、鸡蛋清、骨头汤、西芹和红枣是基础食材,其它如西兰花、白萝卜、胡萝卜、绿豆、红豆、玉米、百合、四季豆、花菜、白菜、山药、蘑菇等,每天轮换添加,每餐至少保证十样。我们还根据母亲的口味、身体状态和气候变化予以调整。需补气血时,加黑木耳、枸杞、花生和南瓜;需除湿时,加薏仁和芡实;需利尿时,加冬瓜、绿豆;天热时就加苦瓜。
母亲生病期间,多日输液吃药,常常胃口不好,不想吃东西。怎么办?我和家人们心照不宣,联合起来哄骗她说“米糊糊”中加进了药,是帮助治病的。我端着碗要用勺给她喂,她扭过头去坚决不同意,妹妹喂时,她张开口了。我佯装难过地说:“妈妈怎么还有偏心眼呢?”她有点难为情地笑了。“老小老小”,母亲有时还不听劝说,没吃几口就说吃饱了。妹妹仗着“得宠”,振振有词地开展“批评”:“你说让哥哥安心上班,你不好好吃饭,他怎能安心?”我则讲道理,“人是铁饭是钢”“您是我们李家的天,吃饱了才有劲,天才不会塌下来”。有一天,我拿出一个笔记本,对母亲说:“您现在吃饭好比过去在老家干农活挣工分,表现好就记满分10分,表现不好要扣分。”当年人民公社时期,在生产队里出工,女劳力一天满分是10分。母亲插秧割谷、锄地薅草……样样是能手,而且从来不服输,挣的都是满分。母亲一听记工分,吃饭来了精神,从那以后我每天都给她记10分。看到她脸上一天一天红润起来,丰满起来,我们全家人像打了一场胜仗似的开心。
随着年事的增高,母亲越来越像一个小孩子,天真可爱,也任性淘气。在吃饭问题上,有时不免和侄女擦出一点“火花”,侄女就把我搬出来。“妈妈,我们小的时候要听大人的话,现在您老了,要听我们这些小人的话哦!”这是我常常对母亲说的话。照料母亲的过程中,我时刻有一种神圣感,要成为她的保护神,为她遮风挡雨,为她鼓劲加油,让她无忧无虑,颐养天年,实现百岁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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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5年第6期)
责任编辑: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