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节的雨 | 南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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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节的雨

南妮

漏看开场戏,是很要命的。好电影的开头,一分钟都不会浪费的。前奏,它让你慢慢进入命运的气氛里。片名的出现,充满了悬念与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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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夏日》剧照(法国,2025)

《巴黎夏日》(法国)的开头,漏了几分钟,还好,女主角背着双肩包,走在巴黎2024年夏季奥运会热闹的街头。她是个非巴黎人,看得明白。

《睡觉的笨蛋君》(日本)也漏了几分钟,两个女孩躺在租住小屋子的榻榻米上,数着一个一个的分币,算着明日的日常用项。可能前面还有别的镜头。

踏进放映厅的瞬间,适才强烈的现实性美妙地硬性斩断。为什么要迟到呢?在排排人头齐整、俨然方正队形的剧场里,拿着票,一边低头找自己的座儿,一边瞅两眼银幕,很费神,遭人厌。影片的开头、片名,起始的音乐,是现实走向非现实的一个必需通道、过渡、链接。但是,因为你这样那样的疏忽,生生的,一脚踏进茫茫迷雾,脑瓜子迅速判断人物关系与事件。少了悠然放松与慢慢沉浸的乐趣。

613日至22日的上海国际电影节2025年,第17届。6月,小雨霏霏,梅雨季节。雨,晶莹的,温情的,相当于给车水马龙的城市,装上可爱滤镜。球鞋湿了,雨伞吹了,没有关系,从一家影院辗转另一家影院,从上一部片子到下一部片子,行走,或者叫出租车,多多少少会让雨来阻扰节奏。或者说,雨也是在考验你对所选影片的忠诚度,观影绝对要打足时间的提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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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奥斯丁毁了我的生活》海报(法国,2024)

《简·奥斯丁毁了我的生活》(法国)《子弹横飞百老汇》(美国),坐下来,女主角男主角已经在进行曲中了,她何以那么忧伤?剧作家亮相前,这么多人闹哄哄干什么?心里的时空盘若没有端给银幕,接着就是略带焦灼的紧急推理与应考般的细微分辨。

《让娜·迪尔曼》,三个半小时的法国片,看完结尾,女主角用厨房的切肉刀杀死嫖客时,便迅速知道乍进场看到正要离开女主角家、一晃而过的那中年男,正是那个嫖客。

期待已久的日本大师成濑已喜男的电影《女人步上楼梯时》,晚上6点的票,让我以为是惯常6点半的票。笃悠悠地吃完晚餐,走进大光明电影院,楼下一号厅推门进去,立时傻了眼。20多分钟过去了。“没什么没什么,可以网上找资源补上开头。”“20多分钟的情节?就是在酒吧里的各种男人如何都喜欢高峰秀子。”朋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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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步上楼梯时》剧照(日本,1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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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左一)与友人观影

也许,两个人一起看,就不会轻易迟到。而抢票,绝对一个人胜算多。在密密麻麻已有主人的位子之间,有时会突然有“漏网之鱼”。有一次抢票,我找到了一个单个座,还来不及开心,结果有人比我手速快了0.1秒付钱,你就眼看着位子又被封了。

电影节看片与寻常观片不同的是,影片结束,剧场响起充满敬意的掌声。笑声,大笑小笑,不约而同,随意迸发,也仿佛是彼此欣赏水平、智力水平趋于一致的证明与互励。满座既是空间的逼仄,但也是好氛围。好比一架拉满弦的弓,一箭射出去,那个准头与力量。满座就是一个能量饱满的箭头,向着超强度的欣赏力射击。然后松弛下来,犹如谈一场恋爱的甜甜满足。

影院门口,年轻的男女都穿得很都市很时尚。配色和谐一体,神态潇洒庄重。进场,退场,如果有观察的闲心与时间,你会发现,那些步态好看的青年男女观众本身,也很有观赏性。优雅的城市景观,或许是衬托他们的大幕布。然而,当你不止一次在影院的厕所里,看到没有冲水的原汤小便,要惊诧:“怎么会?只要手一按的动作啊!一秒钟!”

看了20部片子,所有放映的电影的结尾,都有一首悠长的动听的曲子,来配那长长的冉冉上升的演职人员名单。现代电影的专业分工,似乎较之以往,更加细化了。许多的新式工种名词本身让人好一番想象。一部电影,就是一个大工程啊!曲终才能人散。曲子好像没有结束的意思,故事的余韵,一定要在那终曲之中演绎完足、有所延伸。整部电影,必须从头至尾都是艺术。那份严谨,让你不得不举止庄重。一个人的电影院,结尾提前溜之大吉。集体观看,便有了一种仪式感。所以,小便的事情,便觉得“有些想去触电的灵魂”,还是分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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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制时镜下的疗养院》海报(波兰,1973)

波兰电影《砂制时镜下的疗养院》,动画与真人穿插在所谓冥界的行动,有点被吓着。美罗城晚上840分开映,为了保证一个安全的睡眠,20分钟后与朋友一起离开放映厅,对留下的还有一位说,在外面等她。之前,已经不断有人提溜着出去了。休息厅一圈蓝色高脚座椅上,一位打扮时髦的漂亮中年妇女坐着。笑盈盈,乐于跟我们搭腔。“看不懂看不懂。被喜欢漫画的女儿拖来一起看。她还在里面呢!”她也就40岁出头的样子,她有个念大三的女儿?朋友在15分钟后出来了,嚷嚷“多么令人震撼的光影技术!先锋艺术呀!”“你可以继续看呀!”“你在里面看,我们在外面也看。”说笑间,中年美妇的女儿也出来了,长发,一身黑色连衣裙。母亲是短发,白色连衣裙。女儿高过母亲一头,比母亲更美。远去的双美,回眸的笑脸,美罗城的电影票,值了。

接下去的一幕也像电影。左前方某排,一个年轻尖利的女生的痛斥之声,划破了众人观片的宁静。“有谁规定不能看手机的?你说呀!就这么点点的光碍着你什么啦?”近于歇斯底里的叱责,是心底戏剧的爆发。厌男情绪,性别反抗。那更像是一种经验性的迅速反弹。是这一代的傲娇容不得批评,还是心里积有内伤,以至于可以正常的反应却走向夸张变形?另外一种解读:女人变得刚强独立的时候,男人惯常以吹毛求疵来逃避自己的赞美立场,官宣存在感。叫你不要拿出手机看,煞有介事提醒你不要与邻座交谈的,的确多是男性。静声的提醒需要有一定的时间度。1分钟?2分钟?买了一张票,那一千分之一的权力,就当作你一个人的权力了?“你包场好了!”歇斯底里的女声最后的咆哮令威严男,禁声、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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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武士》海报(日本,1954)

622日上海影城上午9点的加场,黑泽明的《七武士》,仍然立刻“满座”。下午一点在长宁来福士广场有一场智利电影《雾散之后》。如果我能等到退票,三个半小时后,仍然能赶得上看智利电影。如果等不到票,我就在某咖啡室待着。上午8点到近9点之间,影城大厅里来往的人影随意散淡,不像有黄牛的样子。好几位年轻人拖着行李箱。他们必定是来自上海周边的城市,在看完了此片后便去乘坐动车回家。雨一直淅淅沥沥下着。票子的悬念几乎要终结了。门口有位上了岁数的老伯,手里拿着三张百元大钞。离开放映还有七八分钟,我打算走到番禺路去了,一个高个子老伯手里拿着票子,说老婆有事来不了,我与等退票老伯同时迎了上去。我只是问:“只有一张吗?”“是的,只有一张。”老伯遗憾而答。“我也有一张要退的,就要原价150元。”突然,旁边一个年轻眼镜男腾空而降。“我的朋友有事来不了了。”天哪,他还把两张之中那张更好的座给了我。

《七武士》,太值得的等待。

片子结束,站起来,对边上的眼镜男说,“幸亏你朋友有事不来看。”他笑了笑。我送他一包餐巾纸。送神奇缘分一朵小花。他说:“阿姨,谢谢。”

那一天下午,在长宁来福士7层,看见电影院的牌子,脚步走急了点,对付下雨天穿的沙滩鞋,那个有点粘性的鞋底,它跟不上我的速度,我摔了一跤。在干净敞亮的走道里,朝着笔挺的白色石面,85度那样子,“啪”重重垂直倒下。还好没摔坏。前面几位男人回头看了一眼继续走,有一位时髦的年轻女郎走过来,搀扶了我一把。“要不要在旁边休息一下?”她说。

这一场电影节的雨,我终于摔了一跤啦。不知怎么的,心里安定了下来。感谢缪斯女神不曾让我摔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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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迷意乱》剧照(日本,1964)

看完电影节最后一场《情迷意乱》(日本),雨还是下个不停。黑漆漆又亮闪闪,雨幕之中的上海,在出租车迅疾的速度中,在有光影效果的天幕之间,看起来楼宇飞驰,灯光神秘。这个城,是不是也是值得我们终生观看的一场电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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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妮

本名杨晓晖。1984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作协理事,前《新民晚报》高级编辑。出版散文集《何处问多情》《在平淡与奢华之间摇摆》《花如情人》《妖娆时代》等多部。获全国青年优秀作品二等奖。上海新闻奖一等奖、二等奖,全国报纸副刊散文二等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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