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本书,它是在创作者殷切的期待中诞生的:
1991年7月的一天,当时是马上面临毕业离校的一天晚上,大部分同学都在为即将离校忙碌,我却发神经似的坐下来,准备写一个“大东西”。这就是这本书的最初。
然而,书的命运却不如作者所想。最初,他收到了两个截然相反的审稿意见:
一家刊物的终审意见是:欲哭无泪,因为人物和故事太奇,缺乏现实性。另一家刊物的意见是:涉及的题材的太敏感,建议换个故事的壳。我理解,把两方意思说白了,其实就是一个真和假的问题:前者指责我假,怕读者不接受;后者却担心我真,怕给刊物惹事。
总之,都被退稿了。
他没有放弃。这本书尘封了11年,被退稿17次,由最初的120万字,最后又缩减到了20万字,跟随他从北京魏公村一路辗转到了成都。
然而,十几年后,同样的一本书,却忽然获得了国内乃至全球的关注——
简体中文版累计销量超过100万,入选“企鹅经典”文库的中国当代小说杰作,被《经济学人》杂志评为2014年全球十佳小说之一。
被译为30多种语言,在100多个国家和地区出版发行,近40余家国际主流媒体长评推荐,全球图书馆收藏量第一的中文作品。
这本书,就是《解密》,麦家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此后,他又陆续写作了《暗算》《风声》,随后在所谓的“谍战”领域转身,回到故乡,完成了向人心发问的《人生海海》和《人间信》。
作为长篇创作的开端,《解密》无疑是特殊的。
今年的北京国际书展上,麦家与30名汉学家再次谈起了《解密》,谈起了自己的创作历程。
问:请分享一下自己的写作历程吧。
麦家:1991年,我马上要毕业了,但满脑子却是坐下来写一个“大东西”。我根本没想到,这个作品会让我备受折磨,让我一次又一次地经历退稿,一次一次地等待,以至于我的全部青春都要被它浪费掉。
我写它的时候,我才二十多岁,还不到三十岁,这本书出版的时候我已经快四十岁了。中文出版以后,又等了12年,直到2014年才在世界上大放异彩。这困难是超出常规的。
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我对写作、对《解密》有一种彻头彻尾的忠诚,乃至于是一种生理的需求,所以我一直对它不离不弃。有时候即使遗弃了,但是几个月之后又重新和它相处了。它不但改变了我,也塑造了我。
问:您在创作过程中会不会考虑读者?不光是中国读者,还有全球读者,会影响您吗?
麦家:如果压力过大,人的动作会变形,这是我一直提醒自己的。我写作的时候只有一个读者,那就是我自己。写作时,我像孙悟空一样,变成各种各样的人,写出各种各样人的情感。我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抽象的人,既是一个来自过去的,也是走向未来的一个人。这是我对作家麦家提的要求。
问:为什么选择了谍战文学的风格?
麦家:风格是被风吹着走的。我曾经写出了类似谍战风格的作品,就是《解密》《暗算》《风声》,但我不希望一直在舒适圈里面。
间谍文学有一定的局限。读者会觉得这些间谍来无踪去无影,身负特殊使命,他们也许跟我是不一样的。这样就会缺乏同理心,把我笔下的人看成是在玻璃那一边、山岭那一边的人。其实我是想利用一种特殊的环境,去试探人心最深刻的,甚至是最幽暗的一面。后来的《人生海海》就走向了民间、走向了川流不息,读者也就产生了同频共振的感觉。
问:您的小说被译成了世界许多语言,请问,国际传播上有没有您自己想不到的事情?
麦家:首先,我没想到我的书要等十二年才能走向世界。第二个想不到是,它走向世界的时候,确实有种“一鸣惊人”的感觉。当时伦敦书展上,一夜之间卖出了19个世界版权。这是史无前例的。
之前,我在塞尔维亚做活动。我被一次又一次地拉到大街上,拉到各个电视台和广播电台去做宣传。我走到哪里都会看到,街上、公共汽车里、公共汽车站都是对《解密》的宣传广告。甚至我在那几天仿佛成了塞尔维亚的一个公众人物。
虽然走出世界的路非常难,但是有大家的相助,我们让世界看到了各位中国作家讲述的故事。我觉得,今天的世界需要这些沟通,因为没有沟通就容易导致误解,而误解很容易产生冲突。这个世界冲突太多了,沟通太少了。
我记得一个故事。马尔克斯是一个极其幽默而坦然的人,他很少会感动,但当他听到法国总统密特朗对他悄悄地说,“你属于我热爱的那个世界”,他热泪盈眶了。此时此刻我也有这种感觉。你们是我最热爱的人,爱文学、爱和平的人,给这个世界柔软和生动的人。
问:有人认为,如果想了解中国的状况,还不如看一个讲中国历史、讲中国当代社会的作品。麦家老师觉得小说在这个方面有什么优势?
麦家:小说虽然是虚构的,但它绝对不是虚假的。我会非常清楚怎么去写报告文学、纪实文学,它是有边的,有一个既成事实,我在表达的时候,只要忠诚于我、忠诚于这个事实。但当我要写小说的时候,我就是要在无边当中去寻找一个边,这个边不是属于我,它属于人类。
问:作为一个作家,您认为该如何去讲述中国的故事?
麦家:生活里面其实充满乱象、假象,但它不代表生活,不代表全面的真实。小说才是全面的真实,小说必须要对生活做文学提炼,把人性当中最底层的、最真实的、最稳固的那部分表达出来。
如果说你看到我的散文,你了解的只是我。但你看了我的小说,你了解的就是我和我的祖国,甚至是我和我的当代世界。写纪实的东西时,我只要让自己内心安静下来,让时间固定下来,就可以充满信心地写作。但小说,我经常要颠来倒去地构思。因为它太浩瀚了,它不代表你,它代表的是人类。
我记得巴尔扎克曾经说过,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一个民族的心脏藏在哪里?肯定不是藏在某一个报告文学里面,也不是藏在某一个散文里,它肯定是藏在某一部伟大的小说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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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那个想写一部大作品出来的麦家、带着书稿四处碰壁的麦家,也许想不到,如今自己的书已经走向国际世界,而他也将与无数读者对话,说起文学、热爱、挫折,与永不熄灭的创作之心。
当然,也许他也想过。
毕竟,谁说这本书不会畅销?
时间自有答案。
11年的光阴,就这样落于书的末尾,成了《解密》其书、麦家其人最好的注解。
《解密》生而死,死而生,生生死死,跌跌撞撞地过来了,其步履是那么蹒跚、难看,但蹒跚中又似乎透露出几分不畏的执拗和蛮劲。这不是一次写作,而是我命运中的一次历险,一次登攀,一次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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