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万鲜卑重装骑兵竟被汉人步兵狂虐,东晋名将一战封神

南朝的北伐(28)

主笔:朱晖(闲乐生)

409年六月十二日,也就是晋军从下邳出发北伐南燕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刘裕大军就已突入敌境六百余里,全军到达临近临朐城的东莞郡境内(治东莞县,在今沂水县)。如今集结在临朐的燕军,是南燕征虏将军公孙五楼、辅国将军广宁王贺赖卢(鲜卑贺兰部落首领)与左将军段晖所率领的步、骑兵共五万人,在得知刘裕大军已进入岘山后,慕容超不放心,乃留老弱羸兵于燕都广固,又亲率四万步、骑兵赶到临朐增援。这就是南燕几乎全部的主力九万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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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战在即,慕容超考虑到晋军长途跋涉而来,首先要解决人畜饮水问题,而在临朐城东四十里的巨蔑水,就是临朐周边唯一可供给大军的水源,于是派公孙五楼前往占据此河,将远道而来的晋军渴死。

到现在才想到水源问题,晚了,刘裕比他更早就已派出了自己部下孟龙符、刘钟、沈田子三员猛将带领晋军中为数不多的数百骑兵赶往占据水源。

这里介绍一下这三员晋军猛将。

孟龙符,是刘裕的北府心腹孟怀玉的弟弟,自幼骁勇有胆气,干力绝人,游侠闾里,与京口的好斗少年广泛结交,可以说是当地地下社会的头号大佬。刘裕在京口举义后,便任命孟龙符为自己军府的参军,一路征讨桓氏立下不少战功。此次刘裕北伐,便以孟龙符为车骑参军,加三品龙骧将军、广川太守,前锋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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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钟,跟刘裕一样祖籍彭城,当年京口建义时曾专门带领一支由彭城籍流民组成的义军,称为“义队”,一路跟随在刘裕身边为亲兵,后任车骑长史。此次刘裕北伐,他作为孟龙符的副手,共同率领前锋作战。

沈田子,这个人的身世就比较传奇了,他出身于著名的吴姓大族吴兴沈氏,这个家族既非中原南渡之高门甲族,也算不上是江南本土的世家名门,但是在两晋时却相当有势力,可以说是江东顶级的强宗豪族,有“江东之豪,莫强周、沈”之称(《晋书·周札传》,周氏即周处所在的义兴周氏)。东晋初年的沈充势力竟大到私自铸造“沈郎钱”(《晋书·食货志》),从而控制了三吴的经济命脉,后来更曾率万余三吴部队帮助权臣王敦作乱,气死晋元帝,后来晋明帝反扑,王敦病死,沈充被杀,沈氏的子孙从此在东晋朝廷再难登上高位,于是他们选了另一条路,天师道。比如沈田子的祖父沈警,虽然“惇笃有行业,学通《左氏春秋》,家世富殖,财产累千金”,但只官至郡主簿,谢安、王恭倒也曾聘请他做参军,可沈警完全没兴趣,仍回乡“以素业自娱”,并继续“累世事道”。

所以,当年孙恩的天师道军起兵时,沈警还有他的五个儿子都积极起兵响应。沈田子的父亲沈穆夫还被孙恩任命为前部参军、振武将军、余姚令。后来天师道军被北府军击败,沈穆夫也战败身死。沈警想带子孙们逃窜山林,却被同族仇人告发,他和四个儿子都被俘处死。只有沈穆夫的五个儿子沈田子五兄弟逃出生天,躲入山林,昼伏夜出,终幸免于难。而当时五兄弟中最大的沈渊子也不过才十九岁而已,五个未成年的富家少年,竟然就遭遇了此等家破人亡、流落草泽的惨剧,令人唏嘘。后来,孙恩再度侵扰三吴,刘牢之等北府诸将在进剿时四处抢掠,当地人非常害怕,只有刘裕军纪较好,受乡人欢迎。这时三吴一带爆发大饥荒,百姓大批饿死,沈田子五兄弟眼见着也要活不成了,最后还是沈田子十三岁的弟弟沈林子壮着胆子来到刘裕军营,坦诚家世,自首请罪。刘裕考虑到吴兴沈氏是当地大族颇有威望,招安他们可以收揽三吴民心(注1),而且这些少年勇气可佳、遭遇可悯,值得出手。于是,刘裕果断赦免了沈氏五兄弟并将他们带回京口,分予宅第,安置在自己家旁边,多予保护、照顾。后来刘裕在京口建义起兵讨桓,沈田子五兄弟也投身其中,沈田子因功被任为刘裕军府参军,并封营道县五等侯。此后,沈田子和沈林子东归吴兴,在仇人整个宗族大聚会的时候挺身直入,两个人就把仇人整个宗族给屠了,然后将仇人的头颅砍了祭拜父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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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以上记载可知,孟、刘、沈三将都有一些相同的特点。

第一:跟刘裕有很深的渊源,对刘裕绝对忠诚。

第二:自幼又勇又猛,武艺高强,都是斗将,啥事儿干就完了。

第三:年轻。孟、刘二人这年三十三岁,沈田子这年更只有二十七岁,年少英雄有锐气,自然敢打敢冲。公孙五楼的鲜卑骑兵固然厉害,但碰到这三位猛人那也讨不了好去,结果一场遭遇战下来,公孙五楼顶不住,赶紧撤退。

孟龙符立功心切,不依不饶继续追,但由于他马太好速度太快,后队没能跟上,导致其单骑陷入数千鲜卑骑兵的重围之中。到了东晋十六国的时代,骑兵战术与秦汉时已大不相同了,随着金属马镫与“甲骑具装”的普及,从前的骑兵近战武器环首长刀乃至长戈长戟都慢慢被淘汰了,现在马战的主战兵器是冲击力更强的马槊。所谓“甲骑具装”,按《宋史·仪卫志》:“甲,人铠也;具装,马铠也。”在东晋十六国及南北朝墓葬中,曾出土大量有关马具装的壁画和陶俑,从中可清楚地看出马具装的结构和形态。披戴装具的战马,仅耳目口鼻及四蹄暴于甲外,主要部位均有铠甲保护:马的面部,用一块狭长的金属制的护面保护起来,称为“面帘”;马的颈部,则由甲片缀成一副护甲,前面有搭扣可以扣上,称为“鸡颈”;马的身体,自然就是“马身甲”;马匹前中后的大片护甲,称为“搭后”;放在马尾部的向上翘的扫帚一样的东西,则唤作“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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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的铠甲如此完备,人的铠甲自然防护性更强了。十六国北朝的骑兵们不仅普遍装备了筒袖铠、两当铠,甚至还出现了制甲工艺更加先进、繁复的鱼鳞锁子甲与明光铠(注2)。如此坚固的防护,让更复杂的招数无从使用,只能选择最快捷便利的那一招,这就是刺!而戈和戟的横刃不但无用,反而碍事。你想啊,高速冲锋的时候,即使横刃能击中敌人,骑兵自己也会被带下马来。

如此一来,马上攻击的最佳武器,就只能是马槊了。它其实就是《三国演义》中张飞使的那种丈八蛇矛,因其锋刃长达五六十厘米,还有明显的破甲棱,所以才能有效地刺穿锁子甲、明光铠这种超级铁甲。一支好的马槊,讲究颇多,除了用柘木,还必须用油反复浸泡。等柘木泡得不再变形,不再开裂,要耗时将近一年,之后放在阴凉处风干数月,再用上等胶漆胶合为一,外层再缠绕麻绳。待麻绳干透,涂以生漆,裹以葛布。葛布上生漆,干一层裹一层,直到用刀砍上去,槊杆发出金属之声,却不断不裂,如此才算合格。这样造出来的马槊,才能保证其轻、韧、结实,拥有弯折回弹、瞬间复位的刚柔并济的能力(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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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严格当然是有道理的,因为具装铁骑的作战方式最简单也最困难:骑兵双脚踩在马镫上半站起来,然后握住马槊,在腋下夹紧,然后策马高速奔驰,利用巨大的冲击使马槊在瞬间贯穿对手身体,这样的一次攻击叫做“一合”。一合之后,骑手需要立刻调转马头,返身继续冲击杀伤敌人。所以一个优秀的具装骑兵,需要出色的骑术(马更快则更容易刺穿对方也更容易避开对方的冲刺)以及超人的膂力、耐力(持续冲击对手却能始终夹紧马槊而不致关节脱臼),却并不需要学习演义里说的什么招数、枪法。正如罗振宇在《真实的古代战争》中所言:“虚构作品总是希望世界花样繁多,各色各样。但是真实世界,往往在一种技术基础上,只有一个最好的应用技术、解决方案。”

另外研究发现,对无装甲的马匹,箭矢的有效杀伤距离在一百米左右。但对具装战马,这个距离降低到十米以内。这意味着具装骑兵冲向步阵的时,前排步兵仅有射出一支箭的机会,随后便要面对槊锋和战马的踩踏(注4)。而考古发现表明,南北朝时一件铠甲重达二十多公斤,一件完整的铁具装马铠则重达40到50公斤之间。这还只是制式装备,一些特殊马铠的重量甚至能突破100公斤。至于马的重量,蒙古马平均体重大概在300-350公斤。另外马槊的重量也随着骑兵战术发展而越来越长越来越粗越来越重。也就是说,这一时期一名具装骑兵的人、马、铠甲、马槊加起来接近五百公斤,夸张一点的甚至能突破六百公斤即1200斤。其防护力与冲击力都非常恐怖,相当于一辆轻型装甲车了。如此一来,北方胡人的这种具装骑兵冲击战术,就成了南方步兵方阵的噩梦(注5)。慕容超如此看扁晋军的原因,也就在于他们拥有一支数量庞大的具装骑兵部队。

现在,孟龙符一人一马,竟然陷入到数千鲜卑具装骑兵的重围之中,这种恐怖的感觉光想象一下就难以承受了。然而孟龙符毫无畏惧,他“匹马电跃,所向摧靡”,将一个骑将的速度优势发挥到了极致,因此每一合的挺槊冲击,都能刺死数人,来回冲杀就刺死了数十人。但终因寡不敌众,孟龙符力竭战死,时年仅三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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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孟龙符战死,随后赶到的刘钟大为悲怆,他大吼着率领左右亲兵冲入敌阵,奋战抢回了孟龙符的尸体。接着沈田子也率队赶到杀来,公孙五楼看到晋军骑兵这么猛,不敢应战,连忙逃窜回城,晋军遂占据了水源。事后,刘裕将刘钟提拔为四品振武将军、中兵参军,代孟龙符领广川太守,同时上表追封孟龙符为临沅县男,食邑五百户。

晋军在巨蔑水饮水、饮牛马之后,刘裕命全军布阵,向临朐城开进。

刘裕自然知道南燕具装骑兵的厉害,所以他继承了卫青的武刚车与诸葛亮的八卦阵思想(注6),自创了一个巨大的车阵,专门用来对付具装骑兵。这个车阵一共由四千辆辎重车组成,这些车分为两翼,并排徐行,成为保护晋军步兵的一道移动城墙。车子朝外侧的车厢上又张挂布幔,以遮蔽箭矢和阻挡敌军视野。驾车的御者是在外的薄弱环节,所以他们都身穿重甲,持槊而立,随时准备对付冲来的敌人骑兵。步兵在车墙后以齐整的队列前进。骑兵则在车墙两翼游走、巡视、警戒,随时救援车阵被突破或绕后所造成的险情。整个方阵森严、整肃、带着恐怖的强大压迫力,远远望去,如同一个正在移动的庞大黑堡,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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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装骑兵虽然冲击力极强,但由于人与战马的负担极重,机动作战能力下降,要完全发挥其功效只能做短距离突击,所以,一直等到晋军行进到距临朐城数里之处,慕容超这才派出了自己鲜卑具装骑兵。燕人的这支纵横天下的具装骑兵在史书上被称为“虎班突骑”,所谓虎班,就是在他们的铠甲、马甲上都绘有黄、红、黑相间的虎皮花纹,自春秋城濮之战时,史书上就有以虎皮或虎纹装饰战车、战甲的记载,其主要目的是为了达到震慑敌军的效果。另外这些鲜卑虎班突骑还“被练五色”,也就是在铠甲甚至马槊上缀饰着五彩的流苏丝带,同样也是为了显眼、摄敌的效果。远远望去,南燕万余骑兵,就如同远处涌来的五彩斑斓的海浪,朝晋军车阵拍打而来。

然而,就如海浪拍到了岩石,燕军骑兵顿时碎裂了。晋军步兵都躲在车辆与布幔的后面,瞬间刺出无数的弩箭、长槊,就像一把把忽然打开的铁骨折扇,将燕骑一个个插落马下。自五胡乱华以来,胡马纵横中原,次次都是碾压汉人步兵,他们何曾遇到这种古怪天才阵法,不由大沮。这时燕军步兵也列阵冲过来,与晋军对阵厮杀。刘毅的堂兄兖州刺史刘籓、刘毅二弟并州刺史刘道怜、伐蜀失败被免职而又被刘裕重新启用、戴罪立功的参军刘敬宣,东晋初名将陶侃的玄孙参军陶延寿,还有参军刘怀玉、慎仲道、索邈等都率部与燕军混战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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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骑一次次疯狂冲击,却始终撞不破晋军的战车屏障,于是他们想到了绕后,也就是迂回到晋军军阵后方去进行攻击。由于重甲骑兵机动性很差,所以这支绕后的虎班突骑应披的是皮甲(而非铁甲),兼具了速度与防护的优势。好在,刘裕早已预料到这种情况,所以在军阵后方布置了晋军最精锐的预备队。统率这支部队的也是一员小将,乃沈田子的弟弟、当时年仅23岁、身高达到1米84(七尺五寸)的参军沈林子,他手下精兵也都是与他年级差不多大的青年猛男。猛男们自开战以来已在军阵后方休息了很久,如今看到终于有仗打了,纷纷兴奋的举刀挺槊奋战,将绕后的鲜卑骑兵一次次击退。这场激战打了整个下午,直到太阳西斜还未分出胜负。

晋军中有位军官胡藩,曾经担任过雍州刺史郗恢还有伪楚帝桓玄的参军,后来又被刘裕招入麾下为参军,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忠义之士,他见战局陷入胶着,便向刘裕建议:“燕悉兵出战,临朐城中留守必寡,愿以奇兵从间道取其城,此韩信所以破赵也。”刘裕一听这确实是个好计策,于是分出五千精兵,由胡藩与骁骑将军、谘议参军檀韶(檀凭之侄子)以及建威将军向弥率领,绕道偏僻小路偷袭临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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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三将佯装不敌,撤入山中,从山中小路迂回到临朐城下,假称自己是从海上绕到临朐北面然后南下巨蔑水登陆的增援晋军,。城上燕军士兵本来就少,又听说晋军居然还有增援,不由大惧。于是晋军开始攻城,向弥亲自贯甲持刀,率先登上城墙,斩杀数人后砍断了敌军牙旗,守城敌军军心崩溃,纷纷逃跑。正在城楼上观战的慕容超听说晋军已登城,吓得赶紧飞奔下城,单骑逃出临朐,投奔正在城南激战的燕将段晖阵中。向弥、胡藩等人等占据了临朐,虏获了燕军的全部辎重,并在城头插满了晋军旗帜。

看到三将已经得手,刘裕大喜,遂亲自击鼓敲响了总攻的信号。燕军将士以为真有晋军从海路杀来,占领了后方,更以为慕容超已经被俘,顿时军心尽失而大败,段晖亦被杀。慕容超只能接着逃跑,晋军则乘着夜色一路追杀,斩燕军大将十余人,杀敌数以千计。慕容超的御马、御辇(金钲辇)、御车(豹尾车)、玉玺、以及全套皇帝仪仗,全都成了晋军的战利品。刘裕将它们打包送往建康,给刘毅及朝中门阀士族们好好欣赏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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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葭森健介指出,刘裕擢用沈田子、沈林子兄弟,目的就是希望借此与豪族背后的江南社会发生联系,进而达到掌控的目的。从结果来看,刘裕也正是通过实施土断、解放兵户等政策化解了江南地方出现的诸多不满,因而得到了领导江南乡村社会的吴兴沈氏、会稽孔氏等地方豪族的支持,并以此为基础,完成了晋宋鼎革。参阅葭森健介:《晋宋革命与江南社会》,载《史林》(京都)第63卷第2号,1980年。

注2:明光铠就是在铠甲的胸、背部分各由左右两片近椭圆形的钢铁护具组成,其经过最新的水磨工艺,既能防锈,而且还能产生明亮的反光,在阳光下夺目耀日。《三国志·魏志·武帝纪》注引《魏书》记曹操攻打马超时“列铁骑五千为十重陈,精光耀日”,其中应该就有这种明光铠。南北朝时明光铠的防护性能更加提升,如《周书·蔡祐传》记蔡祐“著明光铠,所向无前,敌人咸曰此铁猛兽也,皆遽避之”。锁子甲则是一种由铁丝曲环,环环相扣而成的柔性金属铠甲,乃西域传来之中亚珍奇铠甲。如《晋书·吕光载记》记前秦时吕光率军讨西域,在龟兹遭遇龟兹王所请的狯胡等雇佣军,这些士兵(胡)皆“便弓马,善矛矟,铠如连锁,射不可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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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3:大司马:《冷兵器时代的战争》,读客文化,2023年,第88页。

注4:参阅李硕:《楼船铁马刘寄奴:南北朝启幕战史》,2020年,文津出版社,第154-155页。

注5:如369年桓温率五万晋军北伐前燕,却被慕容垂、慕容德共12000重骑兵东西夹击,结果晋军大败,被斩首三万人。而在稍晚的西方战场上,即378年阿德里安堡战役中,两万哥特重骑兵大败三万罗马帝国重步兵,御驾亲征的罗马皇帝当场阵亡——这意味着西方军事历史,从军团步兵时代,进入到了弓箭骑兵和长矛骑兵组成的重骑兵时代,这个时代持续了 1000 年。

注6:参阅拙作《这才是真正的诸葛亮》,2025年,团结出版社,第五十三章《诸葛连弩与八阵图中的惊人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