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阳光灿烂的日子。
日头堂堂正正,人间坦坦荡荡。
古人从一支竹竿上发现了太阳的秘密:
“日长之至,日影短至,至者,极也,故曰夏至。”(《恪遵宪度抄本》)
新麦登场,从田间抵达舌尖。夏至吃面的传统,为了祭祀,也为尝鲜,“家家俱食冷淘面”。
冷淘面即凉面,煮熟后捞出,控干,加酱油、红油辣子、醋、盐、蒜等。
一拌一捞,吸溜一口,口腔里像开了个芳香道场,味蕾起舞,不要太过瘾哦。
杨梅是当红主角,信远斋的冰镇酸梅汤占据着梁秋实的记忆:
“冰糖多、梅汁稠、水少,所以味浓而酽。上口冰凉,甜酸适度,含在嘴里如品纯醪,舍不得下咽。很少人能站在那里喝那一小碗而不再喝一碗的。”
胃里酣畅了,全身舒坦了,管它日子长短,活的就是随遇而安。
夏至,旺而盛的色彩、光芒和鸣响,仿若君临天下的王者长驱直入。
沉郁的绿,炽烈的红,像一种静默的燃烧。
浓阴匝地,被烈日煎煮出汁液的清苦味。
麦收之后,田间怀抱着水稻、大豆、玉米和棉花,开始新一轮的孕育。
一番雨水过后,升腾着作物拔节的荷尔蒙气息。
在城市,夏天就是烤焦的柏油马路、午后昏沉的睡意和气味醇厚的檀香。
关于汗衫、蒲扇、风油精、花露水、人字拖、连衣裙、冰棒和冰镇啤酒。
以及牵牛花、夜来香、萤火虫、星空、闪电响雷和母亲哼拍的摇篮曲。
夏,不是一段岁月,而是一种记忆,一种气息,一种味道。
第一声蝉鸣湿乎乎的,像泉水从深山里潺湲而出。
这刚被解除封印的声音,在轻微的试探和颤抖后,终于像火箭明亮的彗尾,呼啸地贯通了夏季。
这声音如青铜,似葵花,像灼热的岩浆泼泼洒洒。
谁能想到,这么一小团蛋白质,竟放射如此大的能量,震惊了浓墨和重彩,这些“居高声自远”的精灵啊。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是它们的生命哲学,忍受几年黑暗里的苦役,仿佛就是为了在阳光下一抒胸臆。
幼年觉得它们鼓噪,且愚蠢,明明在树阴的青纱帐里,把自己隐藏得很好,偏偏一声又一声,向世界射出愤怒的子弹,也将自己完全暴露。
当某一只黄雀或弹弓前来查封,那个树荫里的夏日之歌就空缺了一块。
在这个万马齐喑的世界,多少人怀抱生锈的理想沉默终生。
唯有这些精灵,一声声唱着郑振铎所谓的“生之盛年之歌”,常让人想起那些短暂而热烈活过的生命。
光明的声音终究是挡不住的,越来越多的蝉醒了,唱了。
因为夏至了。
凌霄花,始终以娇弱的红颜对抗烈日的暴君。
它们一直被认为是“借别人的高枝炫耀自己”,却从不申辩,依然在攀援,每天在开花。
如果支架足够高,甚至能爬到天上去。
它们不辟易烈日,花期还很长,熬过了无数夏花秋草,直到霜冷长河的年底,依然有几朵零星的火焰。
生命,当如夏蝉,如凌霄花。
“只争朝夕”,于夏最相宜。清晨的露水倒映着烟火之气,掀动鼻翼接纳草木清香。
张开双臂吐故纳新,或者逛逛菜场,走走早醒的公园。
读书也是相宜的,“读书遣长夏,乐而忘暑热。”
不必厚重的大部头,清丽隽永的短篇断章即佳。
比如短小凝练的俳句,松尾芭蕉的“古池塘,青蛙跳进水中央,一声响”,细腻中饱含无从言说的情思,清凉解暑得很。
傍晚5时许,在冬日已是暝色入高楼,让人起彷徨了。
此时天光还是大亮,暑气也开始消退,适宜遛狗,遛娃,遛自己,或弈棋一盘,或冥想片刻。
等沙沙地走回家,好像赚了2个小时的命数。古人的秉烛夜游,大概夏夜很相宜吧。
当蓝色沉入黑暗,白日里的种种如藏进祖父靛青的袍袖慢慢入定。
小区幽径,路灯光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香樟清芬弥散。
没有月光,也仿佛守着一处荷塘,光和影如在梵婀玲上弹奏着名曲。
夏的夜透明,轻薄,有萤火虫在睡莲丛中游动。
一盏一盏的窗,夜来香让谁怦然心动,谁在守候昙花的刹那芳华?
夏至,人间共此炎热。
皇帝老儿有避暑山庄,有凉殿,有妃嫔的障扇。
老百姓消夏有凉白开、绿豆汤和竹夫人。
文人更有雅兴,一爿院子,偃仰啸歌,等微风拂动水晶帘,满架蔷薇一院香。
徐凝亲水,“避暑临溪坐,何妨直钓鱼。”
卢纶卧石,“寺凉高树合,卧石绿阴中。”
李白最放旷,“懒摇白羽扇,裸体青林中。”
李渔不遑多让,“或裸处乱荷之中,妻孥觅之不得;或偃卧长松之下,猿鹤过而不知。”
陶潜更有名士风流:“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
同来人间一趟,现代人除了空调冰箱,总要看看太阳,想想先人,活得漂亮些。
夏至,盛极之日,阳光达到最纯阳饱和的状态。
极烈,也极静,极难熬,也极阔达。
人生一世,何不直面这个世界,真实地笑,放肆地哭。
坚守清白,不平则鸣,在一片光明灿烂里,击溃那些肮脏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