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笔 | 凯 南
编辑 | 骆 言
“春花秋月杜鹃夏,冬雪皑皑寒意加。”
这是川端康成在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演讲开头,引用道元禅师的和歌。道出了他作品中始终不变的底色:寂寞与美、消逝与轮回。
他像一位从雪国走出的隐士,以极致的克制勾勒日本式孤独。
那种孤独的质地,恰如一杯清酒,温热时,它柔和含蓄;冰冷时,它锋利如雪。它是川端的美学,是他骨子里那种克制、哀婉、缓慢凋落的孤独。
01
写作像酿酒
每一段情绪都经低温慢发酵
清酒的生命,从稻田里开始——春天播种、夏日抽穗、秋天收割、冬天酿造。它承接了四季的节律,也承接了人类与自然之间的默契。
从工艺角度来看,清酒的灵魂在于“米”。那种被称为“酒造好适米”的专用酒米,如“五百万石”“山田锦”,便是为了酿酒而生的稻谷。它们的特点是“心白”大,蛋白质少,便于麹菌进入核心进行发酵。清酒真正的韵味,正源于这颗历经打磨、趋于纯净的米心。
而决定清酒等级的“精米步合”,更是一场极致匠心的隐喻:当一个酒造愿意将糙米打磨至只剩下50%,甚至23%,这不仅仅是一种技术追求,更是对“清”“静”“净”的执念。这与川端康成反复删改文字、力求极简之美的创作方式,竟无比相似。
他写作像酿酒——每一个字都像米粒般筛选,每一段情绪都经过低温慢发酵。你读他时,未必察觉其苦涩,却总在咽下之后,感到一阵无声的醉意。
02
沉静中步入终焉的孤影
川端康成的一生,是与清酒一样冷冽而内敛的故事。他生于旧制日本,幼年父母早逝,少年时代孤身求学,在战后东京文坛崛起,终以《雪国》《千只鹤》《古都》等作品赢得世界注目。
他的生活极简朴,作息规律,甚至近乎苛刻地自律。他并非酗酒之人,但酒却总在他周围——宴会、文坛聚会、文学同道间的碰杯,仿佛是一种时代的仪式。
他与三岛由纪夫等人关系密切,常在席间饮酒对谈;但他自己,始终像隔着一层薄雾看着众人微醺。他不靠酒取暖,只是偶尔浅酌——仿佛不是为了沉醉,而是为了确认自己还在这冰冷的人世里,尚有一点温度。
晚年,他的身体状况不佳,愈发疏远酒精。1972年,他在无预警中自杀,煤气中毒而亡。那一年他73岁,没有留下遗书。他一生克制到极致,连死都安静得不留痕迹,如同一滴冷酒,在杯沿滑落后,再无回音。
03
从“雪国”到“伊豆”
《雪国》中,清酒与驹子的身体几乎重叠存在:她为岛村倒酒,她的身体在灯下微微摇曳,如同杯中折射的米色光。新潟的雪、驹子的温柔,以及那一壶不断温热的酒,共同构成了这部小说令人心碎的底色。
而《伊豆的舞女》则像一杯尚未成熟的甜米酒,带着未饮先醉的羞涩与哀愁。少年远行,山海之间与少女擦肩,临别时那句“我的头脑变成一泓清水”,正是清酒最纯净时的样子——澄澈、透明,却足以令你落泪。
在川端康成的作品中,酒不常以主角之姿出现,却像一层悄然涂抹的光影,烘托着他笔下那永远无法相拥的情感关系。
他让酒藏在雪夜的炉边,在微红的脸颊间游走,在离别前低低举起的杯子里停顿片刻,然后沉默落下——像一个不说再见的人,却始终留在你心头。
酒,让那些不能出口的情绪,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它让爱意更含蓄,让悲伤更清晰,也让孤独不再冰冷,而是有了温度,有了颜色,有了一丝酒气。
你若读过川端康成,便等于饮过那一口清酒。慢慢地——从喉咙滑进心里,从心里沁进骨头;而你若在某个片段落泪,那杯酒,就此在你身体里,悄悄发酵,再也挥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