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线》编年史(18):了不起的弗兰克(上卷终)

第一章:《火线》编年史(1):两本好书

第二章:《火线》编年史(2):两个坏人

第三章:《火线》编年史(3):三个男人和阿德娜

第四章:《火线》编年史(4):哦,船长,我的船长!

第五章:《火线》编年史(5):行业兴亡,匹夫有责

第六章:《火线》编年史(6):愤怒的石头

第七章:《火线》编年史(7):监听

第八章:《火线》编年史(8):配乐

第九章:《火线》编年史(9):首播

第十章:《火线》编年史(10):亲密爱人

第十一章:《火线》编年史(11):场外高人

第十二章(上):《火线》编年史(12):少年杀人(上)

第十二章(中):《火线》编年史(12):少年杀人(中)

第十二章(下):《火线》编年史(12):少年杀人(下)

第十三章:《火线》编年史(13):蓝领阶级

第十四章:《火线》编年史(14):盗亦有道

第十五章:《火线》编年史(15):工人之子

第十六章:《火线》编年史(16):教徒之子

第十七章:《火线》编年史(17):虎父犬子




第十八章 

“于是我们继续奋力向前”


拉斐尔·阿尔瓦雷斯和乔治·佩勒卡诺斯两位重量级作家的加入,让《火线》从大卫·西蒙与艾德·伯恩斯的“小作坊”,开始有了集体创作的雏形。大卫·西蒙曾总结道:“真正的编剧室开始于第二季,这是一个比第一季更新、更好的阵容。”


编剧层面的升级往大了说,让《火线》的叙事更复杂、视野更开阔,而往小了讲,则使它的单集标题变得更为巧妙。


在《火线》第一季,每一集的标题都是一个名词,从首集的“目标”(The Target)到最后一集的“判决”(Sentencing),无一不是对剧集主要情节的概括。


这种一板一眼的形式虽然与第一季的气质相契合,但未免有些直白无趣。


图片

(第一季第六集的标题和这部剧的名字一样,都叫“The Wire”)


到了第二季,标题的含义则丰富、生动了不少。


比如第一集“退潮”(Ebb Tide)既是指一种自然现象,又暗示码头的衰落,再比如第八集“卧倒并掩护”(Duck and Cover),这本来是冷战期间美国为应对核战争喊出的一句口号,放在剧里正好对应了切斯特带到酒吧的鸭子(Duck)。


图片

(第二季第八集)


而这其中最有深意的标题,是第七集的“Backwash”。这个词本身有好几个意思,不过在《火线》所有的资料网站里,给出的解释都是对上一集提到的《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引用。


这一解释不能说不对,但却更加令人费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Backwash”作为第六集的题目呢?


图片

(第二季第六集的题目是“拉开序幕”)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先来看看第六集中涉及到《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段落。


图片


这是在监狱的读书会上,几个囚犯谈到对小说结局的看法。


其中一个人说:“他(指《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作者菲茨杰拉德)说过去的经历一直伴随着我们。我们从何而来、经历何事、如何面对,一切都息息相关……你瞧,就像书中结尾那样:船,潮汐,所有的东西。就好像你能有所改变一样,对吧?你可以说你是个新人了,你可以开始一段新故事,但是最先面对的总是‘你到底是谁?’而已经发生的一切才是真实发生过的……”


图片
图片
图片


这段话的本意是在论述罪犯能否和自己的过去撇清关系,但说者无心,熟悉这部小说的观众却不可避免地联想起第二季的工人们,尤其是《了不起的盖茨比》里也有个叫切斯特的角色、也有个重要的码头


图片

(《了不起的盖茨比》2013年电影版)


“Backwash”的字面意义是指水流向后退的一种现象,比如船只加速前进时,在尾部会形成一片反向的逆流,其引申义为后果或反响。用这个词来概括《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结尾再合适不过:


“盖茨比信奉这盏绿灯,这个一年年在我们眼前渐渐远去的极乐的未来。它从前逃脱了我们的追求,不过那没关系——明天我们跑得更快一点,把胳膊伸得更远一点……总有一天……于是我们继续奋力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断地向后推,被推入过去。”


图片
图片

(“绿灯”是《了不起的盖茨比》里一个关键的意象,它是盖茨比的一生挚爱黛西家的码头上每晚都会亮起的灯光。在书中,盖茨比第一次出场时,就表现出了对绿灯的渴望与向往)


这也就是为什么《火线》的资料网站会把“Backwash”同《了不起的盖茨比》联系起来的原因,但这仍旧是第六集的事。而第七集之所以名为“Backwash”,更因为它像紧跟在船尾的激流一样,延续着上一集里对菲茨杰拉德“美国人的生活没有第二幕”这一观点的探讨。


图片

(菲茨杰拉德的这句话也是第六集的题目“拉开序幕”的由来,在这集里扮演读书会主持人的是作家理查德·普莱斯(上图),他在第三季时正式加入《火线》的编剧室)


第六集引用《了不起的盖茨比》想要表达的是“人很难摆脱自己的过去,就像刚开场的序幕能决定第二幕、乃至结局的走向”。


在狱中发表长篇感言的罪犯,正是贩毒集团里的年轻一代,也曾试图与家族成员割席,他说出那段话自是很具有信服力。按这个逻辑,龙生龙、凤生凤,罪犯的后代是罪犯,而码头工人的后代则是……


在第七集,工会领导弗兰克给出的答案是:机器人


图片
图片


这是弗兰克在业内交流会上,看到巴尔的摩的姐妹城市、也同为港口城市的鹿特丹采用了最新的自动化技术时产生的想法。而在去年秋天,弗兰克的担忧变成了现实。


2024年10月,美国国际码头工人协会ILA在时隔近半个世纪后发动了席卷全国的罢工(上一次ILA的大规模罢工发生在1977年,拉斐尔正是靠着对那次罢工的报道,由实习记者转为了正式工,详见第十五章)。这次抗议的主要内容,就有反对港口的机械设备自动化。


图片


交流会结束后,弗兰克愈发急迫地想要重振港口的经济,可却从说客那里得知计划受阻的消息,于是他便把怒火撒到那名说客头上,甚至还对他进行人身攻击。


图片
图片


弗兰克平时性格并不坏,如此大发雷霆一是由于太重视码头的前途,二是在他看来,这名说客已是能供儿子去读普林斯顿的“中产阶级”,港口工人失业与否同他没有直接利益瓜葛,因此对此事便没那么上心,而这点让他更为生气。


图片


被指责的说客说起了自己的家世:他的曾祖父是个磨刀匠,因为不愿让儿子继续从事这门营生,便让他的祖父读完了高中,祖父又让他的父亲读完了大学,这才实现了“阶层跨越”。


图片


说客这番话的意思无非是说自己能有今天,也是靠(几代人的)努力才得来的,但其实这段虚构的家族过往,是编剧拉斐尔夹带的又一私货。


1986年10月12日,《巴尔的摩太阳报》刊登了一篇他采访音乐家弗兰克·扎帕的报道,在文中,出生于巴尔的摩的扎帕在回忆起童年时说道:“我记得那些排屋,屋子后面有一条小巷,巷子的下方以前有个磨刀匠。”


图片

(拉斐尔很小的时候就成为了弗兰克·扎帕的歌迷,他16岁的生日礼物便是一盘扎帕的磁带,而这位音乐家为国人所熟知,是因为王家卫的电影《春光乍泄》用他的歌作了配乐)

图片


拉斐尔在提及这一彩蛋时补充道,这名说客其实代表了自己父亲的心声,他从来不想让儿子跟他一样到码头工作;而弗兰克则代表了另一些人,他们认为无论经济环境有多糟,码头上总会有工作。


我们在第九章里曾引用了大卫·西蒙对“美国梦”的一番见解:“世上有两种‘美国梦’,其中一种是,如果你比别人更精明、更有远见、有更好的创意和更强的执行力,那你一定会成为成功人士;而另一种‘美国梦’则是,如果你只是中人之姿,并不比别人更聪明或更能干,但只要好好上班、不作奸犯科,你的家庭和工作仍会成为你‘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地方。”


不难发现,这两种美国梦分别对应了《了不起的盖茨比》里“明天我们跑得更快一点,把胳膊伸得更远一点”和弗兰克“无论经济环境有多糟,码头上总会有工作”的想法。虽然相隔近八十年,但在盖茨比和弗兰克身上,依稀能看到对方的影子。


图片

(《了不起的盖茨比》)


在各自作品里,站在两人对立面的,也都是已然固化的中上层阶级:在《火线》里是能送儿子去普林斯顿的说客,而在《了不起的盖茨比》里,则是黛西和她的丈夫汤姆。有趣的是,后者对盖茨比的质疑,也是从学历(是否上过牛津)这点出发的。


图片

(顺带一提,美国著名影评人Alan Sepinwall(上图)在看完《火线》第二季的第七集后,竟把弗兰克这个角色评价为“一个视野狭隘的罪犯”(tunnel-visioned criminal),甚至还有影评人用“亚文化”一词来描述第二季的码头主题,可见美国社会对工人阶级的态度)


此外,弗兰克和盖茨比还有更多、更深层的相似之处:两人都执着于码头,其根本原因也都是由于沉湎于过去,难以抽身。


在上一章,我们讲了弗兰克在儿子切斯特回溯往事时的泪水,而盖茨比更是几乎疯狂地想要回到五年前,和黛西继续过那时的生活。


图片
图片

(菲茨杰拉德的原文是:“他(指盖茨比)发狂地东张西望,仿佛他的旧梦就隐藏在这里,他的房子的阴影里,几乎一伸手就可以抓到的”)


为了让旧梦成真,盖茨比一面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派对来吸引黛西,一面经营私酒生意大发横财(当时的美国正在实施禁酒令),这又与弗兰克一边向政府官员寻求帮助,一边参与走私活动不谋而合。


小说中,盖茨比在私酒业里的合作对象叫迈耶·沃尔夫山姆,他的原型是当时美国的传奇人物阿诺德·罗斯坦。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美国现代黑帮的开山鼻祖,《教父》电影系列的原型查理·卢西安诺和迈耶·兰斯基在早年间都曾是他的门徒,这段历史在美剧《大西洋帝国》中有所反映。


图片

(《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沃尔夫山姆(左一)

图片

(美剧《大西洋帝国》里的阿诺德·罗斯坦)

图片

(现实中的罗斯坦本人)


而弗兰克则和一个手眼通天的跨国犯罪组织狼狈为奸,直到《火线》第五季的最后,这个组织的首脑都没有落网,说得上是整部剧里最大的反派。


图片

(《火线》第五季最后一集)


上文列举的种种相似之处,也预示了两人终将迎来同样的结局。


将他们逼上末路的,也都是他们心爱之人犯下的一桩凶杀:黛西在情绪崩溃时开车将人撞死并逃逸,而切斯特在冲动之下开枪打死了人。


图片

(《了不起的盖茨比》)

图片

(《火线》第二季第十集,更巧的是,这两桩凶案,都与汽车有关)


为了拯救他们,盖茨比背下了黑锅,弗兰克则打算与警方合作、供出从事走私犯罪的团伙——这个决定,直接导致了两人的死亡。而他们的谢幕时刻,竟也惊人的一致。


图片

(弗兰克的结局或许从创造他的一开始就已被安排,因为他的姓氏“索博特卡”(Sobotka)其实是编剧拉斐尔从路边公墓的一块墓碑上看到的)


盖茨比在小说中的最后场面是这样的:“盖茨比把垫子扛在肩上,向游泳池走去。有一次他停下来挪动了一下,司机问他要不要帮忙,但是他摇了摇头,再过一会就消失在叶子正在变黄的树木中了。”在《火线第二季》第十一集结尾,弗兰克走向了河边一块郁郁葱葱的草地,也走向了人生的尽头。


图片


两人被杀害后都被弃尸水中,隔了许久才被人发现。他们所相信、所坚持的“美国梦”,终究随水而逝。


对剧里的弗兰克来说,他的一生当得起《圣经·提摩太后书》里的那句“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了,当走的路我已经走完了,应守的道我守住了”。


而对创作这部剧的大卫·西蒙、艾德·伯恩斯和拉斐尔等人来说,弗兰克的死亡绝不是《火线》的终点,他们仍需继续奋力向前。


(上卷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