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邢辉被“请”走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当时他正在自己位于市中心顶级写字楼顶层、落地窗俯瞰半个城市的办公室里,对着电话那头某城投老总气定神闲地笑谈。突然,几名身着便衣的人已经推门而入,出示了证件。
“经查,你公司所收取的巨额居间费用,涉嫌构成不当得利。请跟我们回去配合调查。”
“不当得利”?他脑中翻涌着那些天文数字的转账凭证,那些冠冕堂皇的“财务顾问费”、“融资咨询费”合同。
冰冷的审讯室灯光下,办案人员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字字如锤,砸在他摇摇欲坠的自信上:“你们提供的所谓‘服务’,其实际价值与收取的巨额费用严重不符。利用城投融资的体制性漏洞和信息不对称,以‘特殊渠道’、‘内部关系’为名,收取远超市场合理水平的费用,本质就是依附于政府信用和融资刚需之上的非法套利。这钱,不是你的本事挣来的,是钻空子、走偏门,是法律意义上的不当得利。必须退还。”
每一句,都像在剥去他华丽外衣上的一层金箔,露出底下灰暗的里衬。原来,他行走江湖多年所仰仗的“能量”和“不可替代”,不过是特定时空下权力寻租与监管缺位共同催生的畸形果实。当阳光真正照进幽暗的角落,那些看似稳固的关系网、那些呼风唤雨的神通,脆弱得不堪一击。
“必须退还。”这四个字如同魔咒,日夜萦绕在狭小的监室。铁窗外是城市模糊的灯火,那些他曾流连忘返的顶级会所、觥筹交错的盛宴、挥手间千万资金划转的意气风发……都成了遥远而虚幻的泡影。
他蜷在冰冷的硬板床上,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那看似坚不可摧的财富帝国,根基竟是如此脆弱,建立在流沙之上。所谓“不可或缺”,不过是灰色地带里一场随时会被戳破的幻梦。自由被禁锢,方知其无价;财富被剥夺,才见其虚妄。他赖以生存的法则,在铁窗之内,被彻底证伪。
漫长的心理拉锯之后,是彻底的溃败。
他最终在认罪认罚具结书上签下名字,操作了那笔高达八千万的退缴。这八千万,像一剂昂贵到令人窒息的清醒剂,终于让他看清了附着在每一笔“服务费”背后的真实代价——那代价,是地方财政无谓的负担,是公共资源隐秘的流失,是市场规则被长期扭曲的呻吟。原来,所有命运馈赠的“暴利”,早已在暗中标注了它的价签,而支付的方式,有时远超金钱的范畴。
走出看守所大门的那一刻,没有想象中的狂喜。自由的气息混合着尘土的味道涌入鼻腔,竟带着一丝陌生的苦涩。他下意识地摸出那个被收缴月余、电量微弱的手机。屏幕亮起,无数条未读信息和未接来电的提示疯狂涌入,大多来自昔日肝胆相照的“兄弟”、焦急询问风声的同行。
他一条也没点开,只是手指僵硬地划开朋友圈的发布界面。此刻的喧嚣,与铁窗内的死寂形成尖锐的对比,让他恍如隔世。那些昨日还在推杯换盏的“盟友”,此刻隔着屏幕传递的焦虑与试探,如同潮水拍打着刚刚重获自由却千疮百孔的堤岸。这世间的冷暖,竟在短短三个月内,尝了个透彻。
刺目的阳光让他眯起眼,远处看守所灰色的高墙轮廓在视线边缘模糊不清。他沉默地站了足有十分钟,然后,他缓慢地在朋友圈敲下一行字:
“一杯敬明天,一杯敬自由”
没有配图,没有定位,没有表情。
“一杯敬自由”,敬的是个人侥幸脱身的短暂喘息;“一杯敬明天”,敬的却是整个行业野蛮生长时代的彻底终结与无法回避的转型阵痛。
他按下了发送键。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他自己苍白、陌生、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丝尚未散尽的惊惶的脸。
朋友圈瞬间炸开了锅。点赞和评论如潮水般涌来,有惊愕的询问,有暧昧的安慰,有意味深长的省略号,更多的,是同行圈子里弥漫开的兔死狐悲的巨大恐慌。
邢辉这条语焉不详却指向无比清晰的朋友圈,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城投融资的灰色江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这短短十个字,如同投向灰色丛林的一颗信号弹,刺破了长久以来的侥幸。
它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那个依靠模糊地带、权力勾兑和信息壁垒便能轻松攫取天量财富的“黄金时代”,正被法理与监管的探照灯无情地扫过,其脆弱与不堪在强光下暴露无遗。
曾几何时,他在这云端俯瞰众生,以为金钱与关系织就的网坚不可摧,足以屏蔽一切尘世规则。此刻才知,那不过是建在流沙之上的海市蜃楼,权力与制度的风向一旦真正转变,顷刻间便土崩瓦解。
邢辉没有再看手机。他把它塞回口袋,抬起头,迎着那刺眼却无比真实的阳光,迈开了脚步。脚下的路似乎从未如此清晰,又从未如此陌生。身后,是那个用八千万买断的、曾纸醉金迷的旧世界;前方,是必须用双脚重新丈量、规则全然不同的未知明天。
那杯敬给“自由”的酒,代价高昂,余味苦涩,却也让他第一次真正看清了阳光下的影子——原来自己一直行走在悬崖边缘。那悬崖之下,便是被法律标定清晰的红线。阳光刺眼,却也是最好的消毒剂。它照亮的不仅是脚下的路,更是每一个试图在灰色地带游走的身影,以及附着在他们财富上的、那曾经被刻意忽略的、赤裸而沉重的价签。
本文是小说,内容情节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