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村均回顾录--N+2 狱中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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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中战友情
绝海的孤岛的日暮,可见南十字星
抱椰孩童到菜地,找我换红番茄
1. 重病的战友
在马努斯岛的监狱里,有个叫加藤忠生的年轻人。这小伙子是台湾出生的,长得眉清目秀。
有一天,加藤突然吐出好多血,后来一天能吐个四五次。战犯里有以前日本军队的军医,给加藤检查了一下,发现他得了严重的肺结核。
在七八十个台湾来的年轻人当中,加藤日语说得最好,大家都很喜欢他。我就跑到澳大利亚海军监狱长那儿,请求能不能让澳大利亚海军的军医好好给加藤检查检查,要是可以的话,把他送回日本吧,他回去还能跟父母见上一面呢。
澳大利亚海军的两个军医给加藤拍了X光片做检查,判断他这病特别严重。监狱这边也同意让他回日本。大概过了两个星期,有艘给进驻广岛的澳军送物资的船要经过这儿,就打算让加藤搭这艘船回去。
因为加藤这病传染性强,他被和大家隔离开来,谁都不让去探望。就我因为年纪大,他们觉得我被传染的可能性小,才给了我去看望他的自由。
有一天,我去看加藤,发现他正一脸眼泪地哭着呢。
我就问他:“加藤,怎么啦?”
他回答说:“我年轻的时候干了不少坏事,老天爷都不要我了。”
接着,他就跟我说了下面这些事儿:
“我四岁的时候,亲妈就没了。没过多久,我爸娶了后妈,很快弟弟也出生了。从那时候起,后妈就开始变着法儿虐待我。我实在受不了,就想着找个地方躲开。有一回,我在台中火车站,混在大人堆里上了火车。到了台北,我没地方可去,就在车站大哭。这时候,跟我坐同一趟车的一个台北寺庙里的和尚收留了我。在庙里,他们教了我两三年经文。
后来,台湾总督府下命令,说所有到了上学年纪的孩子都得去上学。没办法,我就被送回台中去读书。可后妈对我的坏毛病一点儿没改。我只能一门心思地读书,小学毕业的时候成绩是全班第一。毕业后,我就去当学徒了,一开始在一家小百货店干活。那儿的人都把我当跑腿的,可累可苦了。(亲爹不是人,后妈不当人)
过了一阵子,我看到一家餐馆招人当学徒的广告,就去了。结果到那儿才发现,这表面上是餐馆,实际上是个妓院,里面有四五个女人。我在那儿主要就是给客人和那些女人从外面买吃的。(不还是跑腿嘛,从百货店跑腿换到一个暗娼店跑腿)
那时候我也就十三四岁,那些妓女没客人的时候,就拿我当玩具逗着玩。慢慢地,我就接触到了那些男女之事。我就寻思着,无论如何得摆脱这倒霉地方。十七岁那年,正好赶上日本军队征兵,我就去了,后来成了南方战线俘虏收容所的看守。结果呢,战争结束后,我就成了战犯。我觉着我现在生病,就是因为小时候被那些女人带坏了。大家肯定都觉得我不是什么好人。”
这年轻人是打心眼里跟我忏悔这些事儿。
我就劝他,别这么自暴自弃,要是能找点信仰,说不定心里能好受些。我从收容所里大家一起凑的书堆里,找出两本书,一本是基督教的《新约圣经》,另一本是唯圆大德写的《亲鸾圣人叹异抄》,跟他说,这两本书你随便看哪本,好好读一读,说不定心里能有点安慰。
没过多久,船从澳大利亚开到马努斯岛,加藤是被同牢房的人用担架抬着上的船。澳大利亚海军的医生,还有日本这边的医生,都觉着加藤这病太重,估计到不了日本,很可能会死在船上。
送走加藤之后,接下来的两年,我们之间一点消息都没有。  
2. 重逢
昭和二十八年八月,澳大利亚军队决定把马努斯岛的监狱关掉。所以我们就被转到了巢鸭拘留所(那时候日本已经独立了,美国的监狱管理权也移交给日本政府了),还能和来看望的人见面。没过多长时间,加藤精神抖擞地来到了巢鸭拘留所。其实之前我就听家里人说,加藤在广岛的国立医院住院,还几次写信给我当医生的二儿子,问要是有治肺病的药,能不能给他寄过去。我就一直琢磨,之前看着都快不行的重病小伙子,怎么一下子恢复得这么好了?心里既好奇又高兴,就这么迎接了他。
刚到巢鸭的加藤跟我讲了下面这些事:
“自从我离开马努斯岛,上了轮船之后,特别是在医院那段时间,我一直捧着本《圣经》读个不停。每天都在心里祈祷:‘上帝啊!要是您觉得我该死,那就让我死吧,但求求您别把我打进地狱啊!’就这么天天求神拜佛的,也不知道咋的,我身体好像慢慢有了变化。不知不觉间,晚上睡觉不出汗了,身上也不发烧了,胃口还越来越好。我寻思着,这肯定是上帝显灵救了我呀(???难道不是医生给打了抗生素吗?)。不过呢,我从来没去过教堂,也没人给我讲过什么宗教的事儿,所以我也不知道上帝到底在哪儿。我就想着,得做点什么感谢上帝。同病房大概有二十来个肺结核病人,他们睡觉出的汗把睡衣都湿透了,我就帮他们洗睡衣,还给他们按摩。
“病房里还有个禅宗寺院的和尚,因为肺结核住院,年纪六十多了。这人肩膀老是特别酸痛,看着就难受,我就经常给他按摩。后来,这和尚觉得自己没多少日子了,就回广岛附近乡下的寺院去了。过了大概两个月,寺院住持的夫人到医院来,说和尚还是走了。他临死前跟夫人念叨,说自己这辈子都没遇到过像我这么贴心的人,让夫人一定得想办法谢谢我。说完,夫人给了我几千日元,就回医院了。
“还有一回,广岛警察署长到结核病病房来看望一个警察。那个警察快康复了,就跟署长提起了我。署长临走前就去问医院院长我的情况。院长说我病全好了,但因为我是澳大利亚军队的战犯,要是出了医院,就得送回澳大利亚,所以就先这么呆着。结果呢,署长就帮我找了份活儿,让我在广岛一家大商店里工作,管吃管住,每个月还给九千日元工资。平时有空的时候,我就一门心思读《圣经》。
“每个月底发了工资,我都会拿出八千日元捐给广岛的原子弹孤儿院里。结果孤儿院院长知道我是台湾籍战犯,把这事儿告诉了当地《中国新闻》的记者。这事儿就被写成新闻报道了,后来电台还广播了。澳大利亚驻军知道后提出抗议,说既然我这战犯病都好了,要么送回澳大利亚,要么就关进日本监狱。这不,我就被送到巢鸭拘留所来了。”
3. 走向新生
广岛的牧师们看了《中国新闻》上关于加藤的报道后,就想着无论如何得帮帮这个年轻人。他们通过东京的基督教青年会(YMCA)伸出援手,YMCA和拘留所沟通协调。之后,每个礼拜天,东京各个地方的教会都会邀请加藤去。把他请过去后,管一顿午饭,然后还会让他在好多信徒面前讲讲自己为什么成了基督教徒。这样的邀请越来越多。
有一天,我在一份东京发行的基督教报纸上,看到一篇标题叫《基督教徒加藤青年与今村均大将》的报道。文章里居然写着是今村引导加藤信了基督教,这可把我惊到了。这肯定是误解了加藤说的什么话。实际情况就像我前面讲的,我不过就是给了加藤那本《圣经》和《叹异抄》而已。可就因为这篇报道,全日本好多地方的人都往监狱给我寄慰问信。还有人写信问我:“你都是个基督教徒了,咋还在监狱里待着啊?” 这样的信我收到了好几次。我就回了信,告诉他们我可不是基督教徒,我是秉持万教归一信念的人。
后来啊,加藤忠生刑期满了,从监狱出来。他琢磨着要去照顾那些生活困难人家的孩子,就成立了一个叫“缘会”的组织。在广岛当地警察和政府部门的支持下,他在城里找了间小空房,在那儿做起了生意。主要就是为“缘会”里的人提供些便利,也不怎么想着赚大钱,就做些商品买卖。慢慢地,他这店越来越大,现在都成了一家挺像模像样的杂货店。前阵子他写信跟我说,他娶媳妇了,也有孩子了。
4. 深夜的枪声
把加藤从马努斯岛监狱送回日本两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出事了。我们住的地方是六排屋子,每排屋子大概住七十来号人。我因为年纪最大,就被安排在中间那排营房里。凌晨两点左右,突然“哒哒哒”地响起机关枪的声音。监狱的四个角都建有高高的瞭望塔,晚上会有当地的土人在那儿站岗看守。
听到枪响,正寻思是不是他们开的枪呢,紧接着喇叭就响起来了。然后大概二十来个澳大利亚海军士兵,拿着武器冲进了囚舍,让所有人都到中间的广场集合。监狱里的工作人员把每个囚舍里的床铺都翻了个底朝天。过了一会儿,现任监狱长,是个海军少校,叫我去他办公室,然后就把我带过去了。他办公室挺大,里面摆了四张六尺长的桌子,桌子上啤酒、威士忌、白兰地堆得像小山似的,还有牙膏、肥皂、香烟这些东西。  
所长对着我问:“这都是些什么?” 我就一样一样回他:“这是威士忌,这是白兰地。” 结果所长却说:“不是问这个。我是说,这些东西怎么会在这儿?”
我就跟他讲:“这儿到处都是看守,而且规定晚上六点以后,战犯一步都不许往外走。在这种地方,怎么还能有这么多酒之类的东西被日本人弄进来呢?这都是你手下那些当地看守给放进来的。你们要追究我们违反规定,处分这四百人,我没意见。但我也会把你这些手下当地看守干的事儿,全给马努斯海军基地的司令官报告上去!”
后来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之前那阵机关枪响,是因为在我们这四百人里,有差不多九十来个台湾青年,其中有仨人,大晚上在房子背后喝威士忌,喝得酩酊大醉后就吵起来打起来了。动静闹得有点大,那些当地看守以为出什么大事儿了,就开始开枪。
要说这威士忌、啤酒、白兰地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到战犯手里呢……澳大利亚海军的那些军人,被派到气候特别差的马努斯岛来服役,一般在这儿待个一年到一年半左右,就都轮岗回国了。而且因为这地方气候条件差,他们工资差不多是澳大利亚本土的两倍。可问题是,马努斯岛上连一家商店都没有。这些军人到了要回国的时候,想给家里带点伴手礼都没地儿买。不过呢,他们从当地看守那儿听说,日本人会在晚上借着灯光做各种各样的手工艺品。他们就想着,这些手工艺品当伴手礼不错啊,于是就把兵营里小卖部卖的东西拿出来,让当地看守去跟战犯说,让战犯给做手工艺品。为了表示感谢,他们就在夜里偷偷把酒啊这些东西带到牢房里来。
就说现在在横滨混得相当不错的那个叫铃木康正的年轻人,他做的东西,当时可是最受澳海军军官喜欢的。
我小时候经常见到那种带机关的手杖(就是手杖里面能插刀的那种),好多澳大利亚海军的官兵都喜欢这玩意儿,订的人可多了。这木手杖先不说,里面插的那个刀身,是用那种空的铁皮桶切成细细的铁片,然后打磨出来的。那手艺,真是精巧得很。除了这,像珠宝盒、香烟套装什么的,订单也不少。那些当地看守心里门儿清,知道谁擅长做什么,谁不擅长做什么,就跟澳大利亚海军那些人说,然后从中牵线搭桥赚点钱。
战犯们就算做点手工活,也根本拿不到钱。没办法,就只能拜托当地看守,让他们用海军小卖部的钱帮忙买些东西。趁着晚上天黑,再把东西偷偷运到监狱里来。
反正不管是铃木做的那种价值两万多的珠宝盒,还是其他人做的大概一千日元到五百日元左右的带机关手杖,所有这些东西都堆在那儿,结果自然而然地,大家烟啊酒啊什么的都不缺。那些知道我既不抽烟也不喝酒的年轻狱友,经常带那种比现在的森永巧克力厚一倍的好吃巧克力来给我。
我把这些事儿跟监狱长说明白后,监狱长脸色特别难看,说:“不管咋样,必须得处罚。都发现有将近四百人在床里藏东西了,不罚可不行。”
我就回他说:“除了处罚,确实也没别的办法能让大家不违规了。但是,要是你们海军基地的那些将领、士官什么的,还继续让战犯给他们做东西,那可不敢保证以后不会再出这种事儿。所以,我得向基地司令官反映,让他们别再下这种订单了。”
我这么一说,最后监狱长也不发火了,就说:“你是这里面年纪最大的,以后可得多上点心,跟大家都说说,别再违规了。” 
就这么着,那天早上这场从凌晨两点闹到五点的风波,最后一个人都没处罚,就这么结束了。
我是打心眼里对日本人那高超的技术水平感到佩服。总的来说,在监狱这种特殊的环境里,地位军衔根本没用,一个人有什么手艺,这才是衡量价值的标准,我算是明白了。
马努斯岛这边澳大利亚海军的领导,让日本战犯们建造教堂、集会所、电影院等,还修缮了码头等。结果这些战犯干得还都挺不错。慢慢地,这些澳大利亚海军的人对日本战犯的态度就变得友善起来了。后来,马努斯岛的监狱就准备关闭了。在昭和二十八年八月八日那天,把战犯们都送到了横滨,然后转送到巢鸭的日本拘留所里去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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