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冉:我在创作科幻时想尽力多尝试一些写作类型和叙事结构 | 《青空》创作谈

本期→购买入口←






引语

一位少年和他的同伴,在一位匿名人士的支持下,于南海边造了一架火箭。不依靠工程师、流水线和冲压机,他们小小的火箭用少少的燃料,飞到了天空最高的地方。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他们,火箭可以载得更多,飞得更远,甚至平稳落地。很多年后,世界成了我熟悉的样子,火箭、摩天大楼、互联网、虚拟现实、人工智能。






张冉《青空》--创作谈

《青空》这篇小说描写的是发生在一个幻想中的赛博朋克的香港九龙城寨的故事。在翻阅资料的时候,我觉得九龙城寨这种背景非常适合赛博朋克风格的创作,所以脑子里就诞生了一个画面,就是小说的一个主题画面:一位戴着珍珠耳环的少女,坐在九龙城寨的窗前,望着外面的夜空。从这个画面出发,我又描写了其他两段故事。一段是发生在幻想当中的没有发生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一个和平的世界,在一九三几年的中国南海边,有一群少年在造火箭。另外一条故事线则是在一个幻想中的未来,在这个未来里面,火箭非常普及,所有人都可以拥有自己的火箭,快捷地飞往全世界各地。在这三段故事里面,我用了一个循环嵌套的结构,把它们做成了一个没有头、没有尾、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一个圆圈。这种结构我是第一次使用,也比较少看到类似结构的小说,所以我在创作科幻的时候,想尽力多尝试一些写作的类型和叙事结构。希望大家以后还能看到我更多的科幻小说,也感谢大家对这篇小说的喜欢。



《青空》(节选)

张冉

法兰的故事1

进入十月以后,每天都是晴天。太阳从横琴山上升起,在火箭外壳烙出一圈圈光纹。来令用棉布擦拭双手,油污凝在指纹和生命线里,文着十年又六个月的苦工。

汽油味让他有点头晕,或者是因为昨夜的酒。他们难得凑钱喝了一场酒,火箭早已妥备,参展资格仍未明晰,几个伙计难免心思苦闷,喝光两瓶玉冰烧,该哭的哭了,该睡的睡了。来令独自回到仓房,把火箭拆卸又装配,一抬头就到了早晨。

“来令二号”火箭高六尺三寸,重三百二十斤八两,每颗螺丝均由来令手工制造,使用法国人连纳·劳伦的冲压引擎设计,以陀螺仪控制三幅翼片。两年前首次发射便到达一千尺高度,但箭体坠落在山腰燃起大火,拾获后只剩一团废铁。他们没钱再发射一次了。

挂历上十月二十六日那天画着红圈,从来令的窗子能望到横琴海边矗立的信号塔、高高矮矮的火箭、七八个拖着条幅的红气球:一九四八年首届长隆万国火箭博览会。

德国的冯·布劳恩、美国的冯·卡门、苏联的科罗廖夫、日本的糸川英夫是火箭设计师,最先进的火箭自全世界而来,聚集在横琴岛这片方外之地。来令整日站在火箭博览会的围墙外,躲在火箭投射出的斜斜影子里,盯着金属外壳碎碎的光。最高的那架火箭来自德国,高过信号塔,箭体细长,引擎巨大,从管道的形状来看应该用了两种燃料,来令猜测是煤油和液氧;苏联的火箭粗壮如水塔,配有精钢的压力罐,大概是传闻中的液氢液氧技术。

看得越久,来令越觉得自己和“来令二号”的粗糙微小。世界大战后已有三十余年的和平,科学发展一日千里,自己和伙计们还只能躲在南海岛屿的一间仓房里,用白铁与锤子,将梦想一锤锤砸出来。若非乡绅赠予的那台老旧德国舍勒车床,来令的火箭梦还得再做许多个十年六个月。

四十八小时后万国火箭博览会将正式开幕,数以万计的观众将从澳门、香港和更远的城市聚集而来,目睹作为开幕表演的日本火箭发射。接下来几日,德国、美国、苏联、英国火箭将依序点火射向高空,竞赛飞行高度和留空时间,而“来令二号”的参展申请,至今还停在长隆公司的办公桌上。四千元的参赛费,伙计们实在凑不出来了,乡绅从南洋打电话来说会帮忙想办法,来令听出话中意思,或许是时间太久磨平了兴致,他并不想将费用汇来。

来令端起台上冷茶饮尽,阳光刺眼,他垂下目光。

正时的观察1

一间窄小的房间,没有窗。

床前桌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显示一则文档,文档停留在这样一句上:来令端起台上冷茶饮尽,阳光刺眼,他垂下目光。光标闪烁,下一个字符迟迟没有出现。

坐在桌前的女人伸展腰肢,不知是久坐劳累,还是灵感枯竭,她叹口气站起来,拉开窗帘。墙壁是一片小雨淅沥的丛林,鹦鹉振翅起飞,将水珠洒向空气,花朵盛开而后凋谢。女人手指触摸墙壁,在雨林的幻影上激起一朵涟漪。

门铃声响起。“法兰法兰,荣华楼九层的新咖啡馆营业了,走喔。”女人应了一声,将雨林换成镜子,整理鬓间乱发,将旗袍腰间的褶皱抚平,戴上一对珍珠耳环,踏上皮鞋,拉开房门。

两个女人的脚步声嗒嗒回荡,她们走过二十间同样窄小屋子的房门,穿过一段斑驳的楼道(或者是连接两栋大楼的天桥),来到一条繁华的街道,道路两旁分布着食肆、药房、牙医馆、小工厂、咖啡馆、便利店和水房,每家都将招牌和宣传视频投影在空中,声音与图像充盈空间,让人忽略头顶失修管道滴下的污水。

她们从烧腊店飞舞的烧鸭中穿过,驻足在首饰店前稍作挑选,一串红蓝色的文字从脚底流过,那是九层新咖啡馆的广告:火箭咖啡馆新店新品,火箭咖啡、防弹咖啡、黄油咖啡、鸳鸯椰乳咖啡,免治牛肉饭二十元。

“法兰,你在写有关火箭的故事吧。好像半年前就听你说起?”

“少年和火箭的故事。”

“火箭一定要搭配少年?”

“火箭本身不就是少年吗?”

“少年是纤细的,火箭是威猛的,合拍吗?我更喜欢少女和火箭的故事。”

“不,少年是想做一切事情的生物,就像240目砂纸;少女是想做一切事情又怕受伤或者伤害到别人的生物,就像往水槽里倒一壶热水,又马上拧开水龙头冲凉那种。”

“喂,你的比喻我总是搞不懂,法兰。”

“240目砂纸是砂纸中最妙的那张,比它低的太粗糙,比它高的太光滑;向水槽里倒热水,怕烫到水槽才会给它冲凉嘛。”

“哈,我真的会,像开水和凉水这样。”

“好啦,知道你还是个少女。”

两人从街道尽头的楼梯上行两层,在荣华楼九层西侧找到新开的咖啡馆,一位侍者(或者是系着黑色半身围裙的老板)用克制的尺度向她们表达热情,引她们在靠窗的桌前就座。荣华楼最佳的店面便是九层向南的几间,透过真实存在的窗子,目光可以穿透九龙城寨堆叠的楼宇与雾霭,看见远方启德机场星罗的灯。

女人用手指触摸窗子,玻璃映着她的指尖,珍珠耳环在倒影中闪烁,像给夜晚的九龙添了盏灯光。

“唔该免治牛肉饭鸳奶走冰。(粤语,意为:碎牛肉盖饭,冰鸳鸯奶茶不要冰,谢谢。)”

“唔该火箭咖啡蛋治。(粤语,意为:火箭咖啡、鸡蛋三明治,谢谢。)”

咖啡冒着热气。所谓火箭咖啡,是一个火箭形状的不锈钢杯子,下衬火云形状的红色棉花糖。

“法兰,讲下你的少年。”

“少年呢,是一个很爱做梦的人,他想要造一架火箭参加火箭博览会。”

“火箭博览会?”

“如果第二次世界大战没有发生,大家一齐造火箭,在那个年代,一定会有万国火箭博览会,比比谁的火箭飞得更高更远。”

“为什么‘二战’没有发生?”

“设定啦,设定而已。总之,少年和朋友们造了一架火箭,准备参加两天后的博览会,可他们没钱报名。少年在家中坐着……然后幻想一百年后的一天,火箭成为人们的日常交通工具,人们不必担心生计,整日在玩耍、创造、写作。”

“然后呢?”

“然后在他的幻梦里,有个人从未来乘坐时光机回到那个年代,给了他报名费。”

“这么露骨的梦吗?”

“需要钱来实现梦想,这一点都不可耻吧。”

“那梦里的未来人叫什么名字呢?”

“我还没想过。就叫他……正时吧。”

来令的梦1

正时很烦。

火箭限行政策一天一变,这周突然出台了推力限行条文,火箭引擎推力超过一点五吨的市区空域禁行,政府呼吁市民们把火箭停靠在市郊的空轨站,转乘轨道交通上班通勤。这下连绿牌的新能源火箭也被歧视了,正时从湖南的家中到达深圳宝安空轨中心花了二十分钟,但挤上空铁足足排了一小时的队,千辛万苦来到工作室,发现南山区政府要在公共网络运行人口普查程序,全区网络限流三日。憋了一肚子的气无处发泄,正时差点跟合伙人干了一架。

好在终端传来接单提示,一个大单:某位匿名的富豪买了张NFT(Non-Fungible Token的缩写,中文翻译为“非同质化代币”,就是不能互换的代币。NFT作品本质上就是一种有价值的虚拟互联网物品,经过加密,具有唯一属性和确权性)图片,对内容很感兴趣,想委托他们寻找相关数据产品,报价足够工作室半年房租。这个价位,无论是不是easy money(快钱)都得接——合法不合法都得接!

正时签完数字合同,打开那张图片: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受分辨率限制,只能读出一些基本场景要素:黑暗的窗户、流苏状的吊灯、墙边的火箭装饰、咖啡桌、桌上的咖啡杯和一个女孩的剪影。从贴身的剪裁和领口来看,女孩身着旗袍,绾着发髻,看不清面孔,耳垂部分有隐约的光芒闪烁。

“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合伙人评论道。

“那你找维米尔要信息去。”正时将图片不断放大,直到女孩的侧脸充满屏幕,明暗的像素点中,微翘的唇形似乎在发出某个读音,正时猜测那应该是一个语调软糯的、声音轻快的问句。

“你能搞定吧?我去要点带宽,你干活。”合伙人戴上头盔,躺进接入舱。

正时出神地瞧着女人的影子,某种来自旧时代的气息轻轻拨响体内的弦。NFT拍卖时,分析师没有给出照片来源,这是一组基于doggy链的拍卖品,由五百张图片组成,AI艺术大师Frank Y和Sinatra Y制作发布。

她是谁?她在哪里?她在说什么?

图片搜索当然没有结果。正时在玩家社群中发布了询问帖,似乎没人对这事感兴趣。

在这个时代,人物与场景的真实性并无客观标准,两个世界中发生的片段均被视为真实体验的一部分。正时承认自己作为标准的“技术宅”,至今搞不懂元宇宙相关的哲学命题,可照片中的女人,比nyan cat和pepe(二者指网络热门卡通形象彩虹猫、悲伤蛙)真实,比初音未来和冷鸢yousa(二者指网络热门虚拟偶像)真实,甚至比无数夜里他枕畔面目模糊的女人们真实得多。

虚拟世界和真实世界女人的胸部同样柔软,拥抱同样温暖,激发同样的多巴胺、二羟色胺和去甲肾上腺素,正时一直以为接近他人是生理需求驱使,激素决定社交距离。可此时,他动摇了。

他想象着照片中女人头发的色泽,是微带褐色的茶色吗?

他想象着照片中女人手腕的味道。是二〇〇一年高缇耶中国旗袍(Classique La Robe Chi-noise)吗?

他想象着照片中女人皮肤的触感。像北海道柳月(TOSKACHINA)的“三方六”年轮蛋糕般凝滑吗?

正时的心脏在跳动,是不存在于解剖学中的那颗心脏。

他捧起终端头盔。

doggy链是规模较小的区块链,从doggy币数字钱包入手,不如付费买一批矿工,用女巫攻击对整个链进行百分之五十一控制,造成混乱,然后使用日食攻击(女巫攻击:同一节点伪装成不同节点的攻击手段;百分之五十一攻击:控制局部网络优势算力的攻击手段;日食攻击:将特点节点从网络中孤立出来的攻击手段)抓取节点数据。这套手段正时驾轻就熟,就看合伙人能讨来多少网络带宽了。黑客洗白就像戒烟一样,要么是一次,要么就是无数次。

法兰的故事2

来令差了两个伙计骑摩托去澳门打越洋电话,别无他法,他们只能寄望于远在南洋的乡绅。一群伙计都不富裕,跟着他为了火箭倾家荡产,怎能再要他们卖房卖地,以期火箭博览会上的片刻荣光呢?

他在仓房内,把油管、阀门、喷嘴仔细调整,心中明知每拆装一次,出错的概率反而增大几分,但手中不做些事,心中难得安宁,希冀与慌张在腹中翻滚,绞成一团火。

热气从南窗吹来的时候,他伏案小憩片刻,造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从小很爱做梦,梦中自己骑着火、乘着风远游九天,见到天上的人和星星上的宫殿。此刻他的梦只差四千元便能实现,梦中却再没有天人星宫,而是一片陈暗颜色的高楼和楼里陈暗颜色的人。

那是一百年后的世界,火箭成为日常交通工具,人们不必担心生计,整日在玩耍、创造、写作。或许因为身在梦中,楼宇和人都暗淡着,许多的灯也照不明亮,梦里的人也在造着梦,他们戴上头盔,躺进圆床,到梦里去玩耍、创造、写作。

他梦见一个叫正时的男人,在梦里的梦里无所不能,可是在无所不能的梦里,并没有来令和他的火箭。他来到这个男人身边,想告诉他自己的“来令二号”已整装待发,只差一张万国博览会门票,可那个男人,他叫不醒,也晃不动。

就在这时,呜哑的警笛声将来令惊醒,几个声音在外面嚷着什么。他抹把脸跑到门外,看到一辆警车和几名警官,警官端着糨糊拿着封条,宣读警察厅的禁令:“因万国火箭博览会届日召开,为世界团结及邻里安全之故,对来令私自所造之民间火箭予以查封,启封日期以公文为准。私自启封,处罚金两千元并没收火箭、仪器、资产等,兹以为示。”

几名伙计拦着仓房不让警官近前,一名熟识的警察见来令现身,走来递了香烟,说:“兄弟们也不想为难谁,只是德、美、苏、日代表团都驻在此地,上头担心来令以土火箭冒充中国代表,在世界面前闹一个笑话,所以一切研制行为暂缓,等博览会结束,大道宽阔各走一边,你的房中突烟冒火也没人再管。”

来令将香烟夹在耳上,问如果交了入场费,是不是就不必查封了。警察笑道:“长隆公司是横琴第一企业,警察当然要卖面子,若有长隆公司的参展函一切另当别论。如今,老弟就暂且委屈下吧。”

警车呜哑着走远,来令和伙计们蹲在仓房前抽烟,太阳西斜,眼看一天又要过去,有伙计念着佛爷、耶稣和妈祖,还有人骂着老天、警察和德国火箭。这时道路尽头的大榕树后喇叭声嘀嘀响起,人们跳了起来,是去澳门打电话的伙计们回来了。

两名伙计跃下摩托车,都是灰头土脸的。来令冲过去拉住手说不出话来,心想如果不是好消息,自己就回佛山找爸妈把祖屋质押了,这是最后的办法了。纵使可能性万里无一,也得最后一搏。

正时的观察2

女人的咖啡凉了。

这里的咖啡不合她口味。“豆子的酸度太高,苦味太轻,像酸角汁;棉花糖呢,又太甜了——音乐还不错。”

“苦苦的有什么好喝,鸳鸯多糖才好喝。”

“鸳鸯不算咖啡。”

“那土火箭算火箭吗?”

“虽然叫土火箭,但技术是洋的。”

“那横琴岛上的少年们从哪儿得到的火箭技术呢?”

“唔,设定如此。”

“那快告诉我,电话打通了吗?快说。”

“别急,还没到这里呢。在蹲着抽烟的时候,来令对朋友们说了一个谎。他说有一个未来的人,发明了时空机器,要回到一九四八年给他们一笔参展费。朋友们当然不相信,但也没人嘲笑他,朋友们知道来令经常说这种离经叛道的话,可其中有些真的能实现,比如那枚火箭。”

这时侍者(或者咖啡馆老板)来为她们添柠檬水,屋顶的流苏吊灯被微风吹动,发出粉样的碎光,女人略微出神地望着咖啡馆黑白瓷砖的地面、橡木墙板和吧台后冒着蒸汽的咖啡机,然后目光落在侍者(或老板)脸上。

“你的耳环很漂亮。”侍者(或老板)倒满她们的咖啡杯,说。

“很便宜的,戴了很久。”女人回答,“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喂喂,这应该是男生的台词。”另一个女人拍了她一下。

“是吗?”侍者(或老板)站在桌边,犹豫了一小会儿,“我不确定。咖啡馆是第一天开门。”

“以前呢,开过别的店吗?”

“没有。”

“在咖啡馆之前,你是……”

“啊,没什么可说的,做点不重要的事情。”侍者(或老板)捧着柠檬水壶,微微歪着脑袋,“你一直在讲一个故事。”

“对,我在写一篇小说,是……”

“法兰是短篇小说作家。”另一个女人补充。

“……关于火箭。所以看到这间咖啡馆的广告,就跑来找找灵感。”

“啊,太棒了,作家。”侍者(或老板)显得很愉快,“给你打折,开店折扣之上再打五折好了,条件是要把咖啡馆写进故事里哟。”

“可是你做的咖啡不好喝呀。”

“太酸了,不大合我的口味。”女人纠正。

侍者(或老板)似乎并没受到冒犯:“人的感受是主观的,谁也没法把自己的体验分享给别人对不对?好喝或者不好喝的咖啡,都是真实的体验就是了。”

“哈,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回应差评的。”

“不不,这不是差评,能够指出咖啡的味道,对我来说就是最高的评价了。”侍者(或老板)带着笑站在那儿,并没有离去的意思,“我会重新做一杯火箭咖啡给你,现在,能继续讲故事吗?”

来令的梦2

现实并非赛博朋克,数据可视化就够了。

正时花了十个小时建立多批次攻击,成功将doggy链的一个节点孤立起来,这个节点的物理地址就在深圳南山区某栋大厦里,没想到临时限流还帮了他一点小忙。

接下来就是破解区块链数据,抓取NFT照片的相关信息,这一步与技术关系不大,要花费的是算力与时间。正时摘下头盔伸个懒腰,旁边的舱位空着,合伙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时针指向晚上八点。

在火箭的时代,距离与时间不再成正比,人人都可以拥有乡间别墅。可正时与许多人一样,反而迷恋城市拥挤的电梯和不快些吃完就会冷掉的外卖。他点了三明治、火箭咖啡,给合伙人留了牛肉饭和鸳鸯奶茶。火箭咖啡为什么叫火箭咖啡,来源已无从考证,岭南的每间咖啡馆都有这种饮品售卖,以厚重苦味的曼特宁为基础,加一丝若有若无杏仁糖浆的甜。正时喜欢它,单纯是因为咖啡因够足。

午夜过后,破解工作取得了进展,屏幕上滚动的数据令正时有些迷惑,doggy链中的NFT照片并非数码照片或扫描胶片,是某种虚拟现实的截图,这一点正时已有预判。但虚拟实境的线索指向另一个区块链,从加密特征来看,这个画面由sPlinder链生成。也就是说,doggy链本身没有生产这个产品,只是由艺术家将画面加工后放置在链中。

sPlinder链是全球规模最大、用户最多的区块链,纵使Anonymous(匿名者,全球最大的政治黑客组织)也宣称不会挑战它的加密技术,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死胡同。

咖啡因进入半衰期,疲惫感开始侵袭意志,正时嚼着尼古丁口香糖长久思考着。基于sPlinder链的虚拟现实αμξσσηζ(拉美西斯)被公认为是最接近元宇宙完成体形态的虚拟网络,具有极强的拟真度和丰富的场景多样性。在拉美西斯的海量信息中搜索一张模糊的照片,无异于沙海拾珠。

“换个思路。”正时拍拍脸颊,把音乐开得更大声。他喜欢B.B.King、JeffBeck和更老的布鲁斯,合伙人曾问起提前退休后他想做什么,正时说想开间咖啡馆,整天放布鲁斯。合伙人评论说这个想法俗气的程度仅次于在丽江开民宿和在大理开酒吧。

照片清晰度无法提升,正时尝试使用AI插值算法补充缺失的细节。他得到了一些清晰明亮且时髦的单人照,那些网红脸没有一个与他心中的脸相似。

他换用AI进行再创作,通过添加关键词,得出不同场景的模拟照片,试着寻找气质吻合的一张。

穿旗袍的女人在游轮咖啡馆。

穿旗袍的女人在土耳其咖啡馆。

穿旗袍的女人在故宫咖啡馆。

他得到了更多网红摆拍照。这条路也行不通。

正时是解谜游戏爱好者,可这回他解的并非谜题,而是梗在胸膛的一个结。凌晨四点,清洁工出现在寂静的街道,眺望城市橙红色天际线的时候,正时脑中忽然跃出一个念头。

他将照片窗户部分截取出来:黑色背景中嵌着一些明黄或白色的像素块。如果场景完全拟真,那么窗户外面的风景应该存在于某个时代的某个地点,夜景中明亮的部分,是远方某处的灯光。

肾上腺素泵入血管,正时活动一下手指,将夜景中的灯光分布抽象成为一组代码,又写了一个爬虫遍历互联网图像数据库,寻找排列特征相似的图片。

几分钟后,图片以吻合度倒序排列铺满屏幕,第一张图片抽取灯光矩阵后几乎与原始图片完全相同。正时做了个深呼吸,打开图片描述信息:香港启德机场跑道,一九八九年至一九九二年。

是九龙城寨,那个拆毁于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曾经拥有数十万居民、启迪众多赛博朋克艺术家创作生涯的城中之城。

随着时间和视角等信息的丰富,AI很快给出精确的还原图,将照片场景锁定于一九九〇年十月二十六日,九龙城寨荣华楼九层的某间店面。

尽管面目仍不清晰,但女人的身影转瞬间有了实感。一九九〇年,九龙城寨荣华楼,戴珍珠耳环的旗袍女人。正时握紧拳头,像把自己与她之间连接的那条线紧紧攥在手中。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她在那间咖啡馆里,说了些什么?

历史大多湮灭不可追索,但互联网不会遗忘,这个场景曾真切地出现在拉美西斯中。晨曦微露时,正时戴上头盔,向拉美西斯进发。

…………


图片

张冉,山西太原人,科幻作家。作品多次荣获华语科幻星云奖和中国科幻银河奖。


《小说月报》2025年第6期

图片

新刊封面

图片

新刊目录

图片

封二·作家现在时






新浪微博 | 小说月报

bilibili动画 | 小说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