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可以用繁体字?
金宇澄
有一位海外朋友,“弄堂”的老网民,超级的读书积极分子,常常群发各种各样书籍,当然都是盗版,通常三五天一本,半月的有效期,满坑满谷,目不暇接,最近几年,每次群发之后,劳承他费心,再特意私发我一次,对我特别好,也像是一种督促,我立刻会去读,并不知道我的其他杂念。
最有趣是今天,竟然收到了台版《繁花》的盗版——“我群里有人发了一本台版竖版的《繁花》,我沒法控制。哈!”他说。眼前像出现他哭笑不得的表情,我基本也是同感,大水冲倒龙王庙的滑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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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一直是感谢他的,能让我了解阅读的某种改变,也让我此次能在手机上,再读一遍台版自序,我感到陌生,仔细回想了写时的状态和心情。
这是东美出版社2019年的版本。
2013年3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繁花》,同年8月,印刻出了繁体字初版,这也是王家卫读的版本,同年的12月,我们第一次在静安寺见面,王家卫导演就问我,大陆为什么不出直排本,他习惯这种版式。
《繁花》繁体版与简体版第五章
《繁花》繁体版对我最大的震动是,小说故意使用部分繁体字,书中人物接触旧书,所引的旧诗词,繁/简字体的实验,在繁体字版里却完全消失了。《咬文嚼字》郝铭鉴先生曾经问我:怎么你可以用繁体字?当时我没回答,他笑着说:你写小说,是可以的。他确实和《繁花》的人物一样,经历了繁/简转换的交叠过程,看了很多各时代旧书旧字体。当我打开繁体字的台版《繁花》,才意识到,小说“繁/简字体”的嵌入与对比趣味,完全被抹平和淹没了,当时我回答对岸读者提问,也提到这种很深的失落感——我一直以为繁体字更丰富,没想到它也有冷漠和简化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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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洗牌年代》台版视频
附录:《繁花》繁体版电子书序言
有話獨上閣樓
金宇澄
《繁花》從初稿三百字起,就得到了讀者意見——每天我貼出一小節,就有讀者的觀感,整個初稿階段,我和這部小說(如今它還掛在網上)一直伴隨讀者貶褒,直到最後完成。
初稿面對讀者,曾是西方舊習,作者寫一頁小說,寫多少行的詩,習慣是唸給朋友聽——這是如今盛行的「作品朗讀會」緣起,其實是傾聽建設性意見的某個過程,不是標準出版物的朗讀……伴隨報業興起,狄更斯式的「連載」繼承了這類做法,隨寫隨發,以初稿面對讀者,取得更多的閱讀關注,不少作品是在發表第一個段落起,擁有讀者的陪伴——民初不少小說,包括魯迅《阿Q正傳》,也同樣寫一段就直面讀者,讀者可給作者、編者去信,發種種議論,作者可在小說裡產生某種回應。
很多年後,這種書寫的舊方式不再有了,報紙連載小說都是整稿出版後的選擇,我們寫小說,完全就是埋首書齋的一種安靜方式了,我們不再有初稿讀者,完稿以後,也只是給唯一的讀者——小說編輯去讀,這沉默的寫作過程一般經過幾年,得獲發表或退稿消息,是編輯一、兩千字的意見,也即書稿全部的閱讀感受了,想知道更多的讀者感想、紛繁的議論,必是在出版後的一段時間才會部分獲得。上述兩者之比,可知《繁花》初稿階段,作者享受一路無窮盡的讀後感,並非「新鮮」兩字可以囊括——做為幸運的寫作者,是一種極度奢侈與愉悅。
初稿期間,作者自謂「獨上閣樓」,不用真名,也是連載的舊樣式,得到心身自由與種種陌生感,我意外體會到,彷彿立刻換了一人,脫胎換骨的改變,寫一件事,寫許多人,寫整個小說,心隨意願,得到更放鬆的拓展,一個始終有姓名、始終穩定的作者,無法體會這無牽無掛的縹緲——忽然之間,原本的你已完全消失,你不再是你,你原有的敘事習慣,你和原來的種種寫作障礙,彷彿脫盡了干係。
每天寫一節,每一節結尾的處理,有意無意形成一種現場感——作者始終相當緊張,感到孤身立於高臺,每天更新文字,每天暴露於讀者眼前,這種嚴峻和愉快的複雜感覺,難以言表,文言的意思,大概就是「警敏」,超常的謹慎,調動全身心投入,逼出你所有的經驗和力量,沉睡的記憶都早早醒來,無時不刻供你自由選用和拿捏,迫使作者進入到更為冷靜,也更喧雜的狀態裡,讓你與人物、故事緊密呼吸,篇幅也在無意間通常每一節的兩千字、逐漸升溫到最佳狀態的每日六千字,心事重重,寢食難安,不吐不快,除趕回來寫字之外,再無任何的興趣,這應是一種「懷孕」心情,一種異常幸福、吸引與被吸引的牽掛,身不由己。每一小節的力氣,必須完全傾注於整體獨立的一節中,包括每一節都有側重的結尾語感——因此《繁花》從初稿到出版,數度改動修訂,但是成書的每一小節,仍保持了初稿的原狀——每小節仍是當時每天寫出的語境,每一節內容的處理,尤其結束部分的意味,就與一般敘事完全不一樣,更有獨立的設置感、戛然而止之感,知道讀者立刻予以置評之感,或是說,它的每一節,都會得到一千字的評語——兩種不同的寫作場域,即使是章節表現和效果,顯然也是完全不同的。
波赫士喜歡《一千零一夜》,他認為寫作真諦「旨在給人感動和消遣。」對於讀者,消遣、感動是閱讀重要的部分,認為「不醒世、教化」是文學允許的方向,一如我們「愛以閒談而消永晝」的傳統,放鬆身心,進入無盡的回憶,在無數閱讀意見面前,作者從沒有如此靠近他們的現場,清晰看到他們的喜樂,明白當下所面對的他們,已不是假想中八○、九○年代的文學老讀者,他們更具備「閒散」空間,完全能夠忽略繁複的分析和勸化,卻必須觀看到你的生活主張,你發現的某種主張——記錄平凡和特殊的主張。
茅盾先生在《子夜》中,採取多個座標方式,寫出了心目中的上海。在以後的很多年裡,我們的書寫重心逐漸轉移,也是在這單一「城轉農」的背景中,我從上海轉去黑河鄉野務農,但是「城市座標」的概念,在我眼裡始終不覺暗淡,而是更深刻和誘人,更奪目和重要……尤其是「城市化」的當下,如能借用前輩「多點聚焦」來觀照文學,城市能再次表露它最珍貴最重要的特點,面對無數賴以生存的人群,它始終像一座偉大的原始森林那麼深邃、溫和、複雜而豐富、生氣勃勃、深不可測。城市迷人的輪廓、難忘的細部和遺落的瑣事,它的喧嘩騷動、沉默無言、口口相傳的人聲與歎息,那麼令人難以忘懷。讓我感悟到,城市與鄉野的主題始終密不可分,同樣是普通生活的重要聚集地,同樣需要作者沉浸其中,不斷發現、積累和忠實的表達,同樣需要更充沛的熱情和投入。城市同樣是打開文學視野的一把鑰匙。
《繁花》閱讀印象
駱以軍
這禮拜一直緩慢讀著《繁花》
我的《AI女兒》基本上先停工了
很多關於小說的基本態度
像潮汐的排浪 一陣陣沖打著我
這是一本非常可敬的小說
對我的內在衝擊
可能像幾年前在香港
讀到《太后與我》
或二讀三讀張愛玲的《雷峰塔》
那不是一本小說選擇的觀看世界方式
而是 透過一本小說的“這一次”對你置身的世界幻覺的博擊
我也在一個自認為立錐之地幻造出《AI女兒》的種種蛇蛻 魚脫鱗“感情的教育”的科幻化
召喚我的夢忍術
但《繁花》裡的女人秘戲圖 夜宴圖 那關係藤須的即興發生與滅燼
對我而言
是所謂“一生的選擇”
目前為止 遭遇的“碎浪拆船塢”的談法
是在上海腔 古典白話章回小說的語言
一種暈黃老氣味的印象派
近乎點描畫法
表情形容極淡
淡到讓人想到超弦理論 的極微妙的振跳
而便是這些清淺沉默 擠在鄰屋關係
或姊妹淘們和男人交涉(奇怪還是像張愛玲那神經質暈醚 比真正的性還要唇幹舌燥的嘴上調戲)
東說西說像幾柄鏟子鏟著炒鱔糊男人女人在經濟關係的投資啦 拉牽啦
又經過這多如花瓣的人物
她們像海葵的觸鬚去探索“賴個伴”這種撈纏戲子的精密和天賦(進入男人理想的女性)
這讓人想到《海上花》
那個一生的投資是啥?
在我的想像
就是和童偉格董啟章不一樣的人生
譬如想x x的《xxxx》的某些段落
他們全從苦難貧乏灰撲撲 拔離原生地和同伴拆散的少年時光
走進一個遊仙窟
也是終於有足夠的城市遊樂場景
讓這一代人不僅是瑪律克斯加福克納
或卡夫卡官僚荒誕戲的一個魔術方塊拆解
那像xxx遍拾即是的“偷拐搶騙”
一種正在集體變形記的巴赫汀民間機智對這變形 移位角色錯亂的填充修補
民間可以讓所有的男盜女娼對應那打樁 埋條讓所有人形成同一語言的灰色螢幕
出現一種跳閃的人類存在的粒子運動感
從“滿街聖人走”(阿城語)”到“滿街是堂吉訶德的僕從桑丘”這種人物
尖滑機巧對語言的僵直和偽善 犬儒的 不 民間粗俗嘲㖸的任意穿梭
然而
幾乎都是“進城”而進不了卡夫卡《城堡》的農民
土地測量員的助手們
嘻嘩胡鬧惡童般的和這瘋掉的世界裝瘋賣傻
然而就我的閱讀印象
這樣的瘋傻 恐怖喜劇 徒勞而原地打轉(《x x》)如德希達的語言之形上意義永遠失落
只剩下詞的永遠欲望空缺的替代流浪
這時候
出現了一種小說人物
他們通常是南方(江南)人
或即使在革命年代或改革後的倒賣 做生意 到遍地黃金
他們保持著一種讀書人對文明的哀傷懷念
他們是有抒情性的 美感品鑒的 對人的尊嚴和教養的底線
某部分來說他們是在大城市呆了足夠久的時日
也對上下四方陽奉陰違的大城市人際關係的亂數 錯幻顛倒
比較見怪不怪
保持一種旁觀者的疏離
籍著這種抒情性的“追憶逝水年華”
往往未必是在蓋一座昔日時光生活的博物館
而是一種慢速的瘋狂
書裡的主人翁 是在哪個時點
失去純真?開始無人知曉的瘋狂?
201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