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丨含山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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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从洲泉回新市,经过一个大平桥,侧面看到一个小山,我问表妹,那是不是含山?表妹有点疑惑,没那么近吧?含山,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的,我这个外地人也知道的。


明崇祯九年(1636年),徐霞客南来,走水路,他在日记里写道:“二十七日,平明行,二十里抵乌镇……西南十八里,连市。又十八里,寒山桥,又十八里,新市。又十五里,曹村,未晚而泊。”这是徐霞客提供的数据,含山到新市水路18里,我打趣表妹说,在新市呆了那么多年,都不记得含山就在隔壁,抬头就能看到的啊。


在杭嘉湖平原的腹地,一平如席,稍微隆起一点,就会引人注目,含山,就是这样一个小山包,在广大的湖沼水泊之间,它突兀的存在,总会带动人们关注的目光,抬头就能看到含山,这是平原上的优势。


这几年都在搞蚕花节,含山蚕花节是源头之一,规模大,影响也大。影响大了,含山之名,如风灌耳,含山往事,又被徐徐唤醒。


去含山。


表妹已经去过三次了,每一次任务不同,这次是给我当向导。爬含山,基本不费力气的,山高60米,表妹有些不信,我说也有二十层楼那么高了。在这么一个一马平川的大平原之上,含山是唯一的一个制高点,当年倭寇侵华,就在这个制高点上,筑碉堡,架设榴弹炮,射程之内,大平原血雨腥风,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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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含山上架大炮的地方,现在是观景平台,登高望远,薄雾在天边轻描淡写,整个大平原如沉如浮。山脚下是运河,逶迤像一条白练,自南而北,飘扬而过。含山脚下有两座桥,衔接东西,徐霞客说的寒山桥(含山桥),是镇上的那座水泥平桥吧,水乡之上,原来的拱桥,都拆光了,平桥带来了现代交通的便捷,拱桥成了地方志里的插图,有的留下个桥名,让我们抚古追今,暗暗惋惜。


含山下的运河,古代称之为“含山塘”,过了练市,称之为“烂溪塘”,1970年,政府把水道,按三级航道标准重新做了疏浚,左手拉右手,开辟出了现在的“运河中线”。


自古到今,杭嘉湖的开发,就是从修塘开始的,頔塘是东晋时期修的,含山塘是五代吴越国时期修的,大一点的城镇,都是沿着这些水道分布的,含山塘沿岸,像塘栖、勾里、韶村、新市、含山、练市、乌镇、盛泽......等等,都是这条水道上的璀璨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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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命名来看,含山应该是这条水道上的核心,一座碧螺般的小山,像一个腰扣,锁住了像飘带一样随性的河流,商船也好,客船也好,在水上走得累了,抬头望望,看到那座碧绿的青山,心情自然会舒畅许多。 “扁舟望涵山,一塔白云里。东西互迎送,目尽三十里。”这是南宋词人韩元吉的坐船体验,在宋代,含山顶上又建了一座砖塔,含山的地理标志,就更加突出了。


“一塔白云里”,含山塔八角七层,高38米,我们走近看时,塔门紧闭,塔是登不上去了,表妹说,以前来,都是要绕塔七圈的。在佛教世界里,绕塔七圈就是要“断三恶业,证七菩提。”佛云:右绕于塔,当愿众生,所行无逆,具一切智。但愿表妹的虔诚,以后能得到回应。


塔侧有一个碑铭,类似于佛塔说明书,字迹模糊,我仔细看了半天,对表妹说,这座塔还是你们新市人始建的呢。


唐中期,佛教再度兴盛,新市建起了大唐兴善寺(觉海寺),含山上建起了净慈院。《重建含山净慈院塔记》中说:宋元佑时,新市姚明鼎建塔宇。寺是唐代的,塔是宋代的,有关新市人姚明鼎,记载不详,多半也一个信佛的地方乡绅吧,有钱了,多做些善事,是为自己修福,也为子孙后代避灾除祸,福延千秋。不管怎么说,比起有些人的为富不仁,姚明鼎建塔,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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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有了塔和寺院,含山就更加热闹了。从一个舟楫停靠点,慢慢成了一个集会的地方。含山塘水路四通八达,周边石门、洲泉、河山、大麻、崇福等地的民众,都可以顺着水路赶过来。


我们登临山顶,当年的净慈院,已不复存在,原址上只保留了一个观音殿,这里的观音是送子观音,人们在香火燎绕中,期望多子多福,子嗣昌盛。


在观音殿的西侧,还有一个太均娘娘庙,也是求子嗣福报的。我们进得庙里,门口坐着一位老人,负责接洽上香客人,比起有些地方的寺庙混搭,我觉得这里是对的,寺是寺,庙是庙。


“江南多淫祀。”淫祀有淫祀的道理,江南多雨,天气阴郁,枯技腐叶容易产生瘴气,人容易得病。我们上一代人的兄弟姐妹就很多,生育也不加限制,鼓励多生,但夭折的也多,活下来似乎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太均娘娘就是保佑新生儿的地方神祇。


拜太均娘娘,是一个地方俚俗,太均信仰,范围不算大,主要集中在南太湖一带,孩子出生后,第三天、满月、十六岁都要设贡桌拜太均,每逢春节、清明,更要到太钧庙去祭拜。南太湖地区的太均庙,主要有三个地方:石淙,含山、和洪桥。洪桥在长兴,石淙和含山是隔壁邻居,说明这里是太钧信仰的核心区域,我的老家禹越镇离这里大概10多公里,有一个地方叫太钧坝,我家老太太说,那里原来有一个太钧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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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兴起,地方庙堂,大多数被寺院替代了,我们的本土信仰,逐渐式微,传承上也有点难以为继了。有关太均娘娘的来历,现在知道的人应该不多了,太均娘娘,不是指某一个人,而是指北宋兵马都监陆圭的三个女儿,三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因为父亲的战功,被世人追捧。清《宝前两溪志》记载:太钧殿,祀宋兵马都监陆圭神,归安人,......赐庙协顺,爵日广陵侯,妻姚氏封花锦夫人,三女封显济、永济、通济夫人。宋文及翁作庙记。今里俗为宜男之神,祠中有如姑射神者,提携孩稚。几十数士女祁子者,辐辏而来。或窃神鞋,应则倍谢。产妇弥月咸祭之,谓神能保产多乳,或以大碗覆于神前,为乞乳。里俗或有生子女者,继为神裔,改呼陆某者,足为一笑,正月十一为这神诞,祭赛如市,又清明后一日,俗呼为黄明日,其祭赛犹纷纷焉。案俗称三济夫人为三殿太钧,未详其议......


陆圭因破方腊有功,被朝廷封侯,死后封神。有了庙堂之享,他的三个女儿被民间奉为了宜男之神,宜男,指的是妇人生育能力强,多子多福的意思。又说,祠堂里似乎住了姑射神,充满了母性的光辉。


接下来的内容,就更加俚俗化了,偷神鞋,乞奶,拜干爹......这些东西在现在的农村,也还是有的,只是淡了一些。表妹说,现在的新生儿笑,长辈也说是太钧娘娘引的。小孩子出娘胎,先是哇哇大哭,然后是梨窝浅笑,转哭为笑,那一定是得到了神的指引,先辈们说,那是太钧娘娘引导的。周岁,16岁,以后的每一步,都要在太钧娘娘庇护下,才能健康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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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早生儿子早得力,多子多福,一直是广大乡民们的心中祁愿,农村,总需要更多的劳动力来作支撑。不过,这种千年流传下来的观念,在工业文明的冲击下,发生了很大的改变,随着城镇化的深入,年青人离开了土地,纷纷跑向了城镇,含山人都跑到善琏镇上去了。


含山降级了,现在成了善琏镇的一个行政村,善琏镇上有很多的制笔企业,含山也在向善琏的笔产业靠近,含山塔,又得到了一个新名称,谓之“笔塔”。含山塔茕茕琼琼孑立于高处,把它比喻成一支笔,也是挺形象的,清代诗人沈国贻把笔和塔写到一起:” 含山塔影细于针,含山洗翠学眉纤。侬家遥对含山住,亲缚银毫染胜尖。”


善琏湖笔,文房四宝之一。《湖州府志》上说:“湖州出笔,工遍海内……“


善琏做湖笔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晋代,据说跟王羲之、王献之做吴兴太守有关,搞书法的,对笔的要求精益求精,好比武士与剑,两者是互相依存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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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表妹在镇上闲逛,看到的都是跟笔有关的宣传和文创,在梦溪街有一个制笔工厂,外面看上去像一个博物馆,表妹走了一半才说,这是一个厂啊,做笔的工厂,也如此雅致,工厂的外墙上,水墨深浅,画的是湖笔的史话。


我指着墙上对表妹说,看,智永和尚,“永”字八法的创立者。智永是王羲之的七世孙,在善琏的永欣寺出家,他有着和先祖一样的天赋,也有和先祖一样的勤奋,王羲之练书法,洗黑了一池塘的水,智永练书法,三十年如一日,练秃了无数的笔头,他将这些秃头笔堆在窗前的空地,用土砌成坟冢,后人称之为“退笔冢”。 “退笔冢”警示后人,光有天赋是不够的,勤奋才是成功的关键,先有“退笔冢”,后有“铁门槛”,求字的人,把永欣寺的门槛都踏烂了,寺里只好包上铁皮,以减少磨损。


表妹说,下次带孩子来,学学智永大师的精神。我也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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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湖笔精工细作,一代一代的制笔人,像笔塔一样,站得高,看得远,现在的湖笔誉满全球。


只是运河畔的含山,相对沉寂了。含山的沉寂,跟交通方式的改变有关,公路与水路相比,还是有很大的优势,越是河流密布处,修路越难,要想富,先筑路,不太方便筑路的广大水乡,渐渐失去了往日风采。


然而,祸福相依,各有所幸。没有工业文明的先发优势,一些河流密布的地区,迎来了自己的后发优势,那些没有被革命过的传统文旅,又被开发了出来,含山蚕花节,是值得一提再提的。


这几年桐乡、新市、石淙,含山都在举办蚕花节。在新市的表妹也经常发来蚕花节的盛况。蚕花节,俗称轧蚕花,养蚕人家祭蚕神,其他人是轧热闹,表妹就是轧热闹的,我没赶上热闹,就让表妹带我上含山,去看看蚕花娘娘。


南太湖平原,栽桑养蚕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商周之前,钱山漾遗址出土的丝绸片,就是证明。这里雨水多,河流多,这个水乡泽国,幸运地躲开了频繁的战乱,他们种水稻,植桑养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内求于心,外求神灵,一心只想把小日子过好。


祭蚕神,开始是政府行为,祭的是缧祖,设先蚕坛,由皇后亲自告拜。后来,随着气候的变化,养蚕的重点渐渐转移到了的江南地区,天高皇帝远,江南的老百姓,很快就有了自己的蚕神——马头娘。


马头娘的传说,缘自于晋代海盐人干宝的《搜神记》:“太古之时,有大人远征,家无余人,唯有一女。牧马一匹,女亲养之。穷居幽处,思念其父,乃戏马曰:‘尔能为我迎得父还,吾将嫁汝。’马既承此言,乃绝骑而去,径至父所。……(父)亟乘以归。为畜生有非常之情,故厚加刍养。马不肯食, 每见女出入,辄喜怒奋击,如此非一。父怪之,密以问女,女具以告父。…… 于是伏弩射杀之,暴皮于庭。父行,女与邻女于皮所戏,以足蹙之曰:‘汝是畜生, 而欲取人为妇耶?招此屠剥,如何自苦?’言未及竟,马皮蹶然而起,卷女以行。…… 邻女走告其父。……后经数曰,得于大树枝间,女及马皮尽化为蚕,而绩于树上。其茧纶理厚大,异于常蚕。邻妇取而养之,其收数倍。因名其树曰桑。桑者,丧也。由斯百姓种之,今世所养是也。”


故事听起来,不算娓娓动人,略有点伤感,但被南太湖平原上的蚕农深为接受,马头娘已经深入人心,在去新市的路上,我看到一尊人马相依的蚕花娘娘雕像,蚕花娘娘的形象,人和马分离了,神话被修正,含山上的蚕花娘娘,则完全就是一个少女形象了,她宁静地站含山的山间平台上,手捧花篮,端庄从容,正接受着一拔又一拔乡人的顶礼膜拜。


上山的路,被称为蚕花路,山顶的观音殿,现在也称为蚕花殿,含山人说蚕花娘娘是观音菩萨派来的,所以,大殿里既供蚕花娘娘,也供着观音菩萨,民俗,变成了宗教信仰,佛教的普及,让地方民俗纷纷依附,甚至有覆盖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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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花节,古代叫蚕花庙会,这类群众活动,庙是根本,含山有太均庙,所以把含山当作蚕花庙会的发源地之一,也是合理的。表妹说新市有永灵庙,新市、含山,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含山塘水路纵横,泽塘阡陌间,人民血脉相连,蚕花节上“打船拳”、“踏白船”的人,有含山的,也新市的,还有桐乡的......他们互相角逐,不分你我。


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也许含山塘已经沉默太久了,水乡老百姓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盛大节日,含山附近的十里八乡,张灯结彩,彩旗飘扬,锣鼓宣天中,舞龙队铿锵开道,游行队伍簇拥着一身盛装的蚕花娘娘,蚕花娘娘重现人间,她不时地向人群撒着蚕花和糖果.....


尽管我不太喜欢轧热闹,但轧蚕花这样的民俗,我还是很向往的,可惜身在外地,总是赶不过来。这次到含山,像走亲戚一样,这里地缘相近,风俗相似,登上含山,遥望运河长水,还是勾起了很多小时候的蚕桑记忆:小心接蚕种,划船采桑叶,一层一层的竹匾抬上抬下,石灰水气味的蚕房,夜深人静的时候,蚕室里传来“沙沙沙”细雨般的声音......


仿佛时光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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