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与莫言是经常被拿来比较的两位作家,他们年纪相仿,经历也大体类似,关键在于,两人的都热衷于写苦难、悲剧和荒诞。
然而,相比之下,年轻人普遍更喜欢余华,而非莫言。这是为何?
莫言与余华
答案与四方面的因素有关——
第一,余华比莫言更幽默。
“幽默”是人们对余华的普遍印象,相比之下,莫言则显得更严肃。
同是讲述为何会选择当作家,莫言的讲述是:“我写作是冲着一天三顿饺子开始的”。原来,1957年,他家里来了个大学生邻居,邻居讲自己认识的一个山东较“腐败”的作家,一天竟吃三顿饺子。而莫言家,当时一年也吃不上一次饺子。
莫言于是想:如果自己也当了作家,写出一本小说来,便也能一天三顿饺子了。
1998年,与余华等人一同去意大利参加远东地区文学论坛时,莫言在讲到自己‘为什么写作’时说:
“我当了好几年的哨兵,我想给自己弄一双皮鞋,没鞋怎么办,我就写小说发表,有了稿费就能买皮鞋了。”
余华在讲述自己为何做作家时的说法,明显更好玩。他说:
“我走上文学道路其实很简单,我去了一个卫生院做牙医,我一天都没学过医学,上班第一天就拔牙了。因为带我的那个医生师傅七十多岁了,他累,他就让我看一遍,下一个就让我上了。惊心动魄地拔掉了第一颗牙,从此以后就是我负责拔牙,我师傅负责坐在椅子上开处方看报纸。
我非常不喜欢牙医这个工作,当时在县文化馆工作的那群人,整天在大街上游玩,我就觉得生活很不公平,我们一天拔8个小时的牙,你们在大街上东逛逛西晃晃,问他们‘你们为什么不上班’?他们说‘我们在大街上就是上班’。
当然这样的工作我也很喜欢,我就想怎么能调到文化馆,因为那个地方不上班、不工作,自由自在。那怎么办呢?写小说吧,那时候虽然我认识的字不多,但是写小说够了,多一个字能写,少一个字也能写。所以就开始写小说,写完发表了,很顺利调到文化馆工作了,第一天上班的时候,我故意迟到了两个小时,我想反正那些人也在大街上,结果发现我是第一个到的,我就知道这个单位来对了。”
余华擅长用一种非常幽默的方式,接纳这个世界的缺憾,甚至悲剧。比如,对于自己的残疾人朋友史铁生,余华经常性“不把他当残疾人,也不把他当人”,他甚至还在踢球的时候,让史铁生当守门员,并得意地说:
“然后我们让铁生当守门员,铁生坐在轮椅里面,沈阳文学院那帮孩子真的不敢踢,因为我们告诉他们‘你们要是把一脚踢到铁生身上,他很可能被你们踢没了’。他们真的被吓到了,就不敢踢,然后我们就赢了”。
史铁生的苦难,就这么在余华的嘴里,轻飘飘地不值一提了。
余华与史铁生
第二,余华比莫言更接地气。
莫言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此外,他还拥有很多头衔,比如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国际写作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等等。这些头衔,每一个都属于“庙堂之上”,相比之下,余华的头衔也有许多,但他在绝大多数人的印象里,只有一个头衔:当代作家。
如此,在世人眼里,莫言明显地更加高大上,让人有距离感;而余华则更加接地气,让人觉得很有亲和力。
莫言
莫言几乎不上网,而余华则很喜欢上网,他对网上与自己有关的各种梗,也极其清楚。比如,之前有个著名的梗,是说他的发型像潦草小狗。余华知道了之后,就立马把头发给剪了,结果,网友们发现:余华不是发型像潦草小狗,而是长得像。余华听了,乐呵呵地接受了这个形象。
余华在接受采访时,经常会时不时地蹦出自己从网上了解到的信息。有一次,别人问他给自己的作品打多少分,他脱口而出:9.4分。当人为什么不是满分时,他笑着说:“这是豆瓣网友给的打分,我也想问另外的0.6分去哪里了。”
余华显然知道自己“专业代签”的梗,这个梗始于一次签售会。当时,所有人都拿着余华的作品让他签名,可有一个读者拿的却是其好友史铁生的书。余华发现后,就把自己的名字划掉,乐呵呵地签上了“铁生”两个字。从此,网友们就叫他“专业代签”。
后来,余华在韩国开签售会,有人带了加缪的书,还有人带着莫言的书请他签名。他没有一点儿诧异,也都乐呵呵地提笔就来。
余华从来不把自己当腕儿,他经常很“潦草”地出现在各种地方。几乎在任何场合,他都以非常随意的方式出场,一副生怕自己打扮一下,就会帅到别人的架势。
余华在街头
余华还喜欢参加各种网络节目,2021年至2022年,他参加《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我在岛屿读书》等节目,他对于在新领域创新和探索,很有兴趣。
相比莫言,余华还完全没有架子。
很多成名的人,都会或多或少有些架子,有的架子是“成就”做成的,有的是“年龄”做成的,有的纯粹是“头衔”做成的,可余华不管活到多大年纪,取得多大成就,从来没有过一丁点架子。
他喜欢和年轻人一起玩儿,在年轻人面前从来不端着,年轻人玩梗,他笑着说:“他们累了,这是他们休息的方式。”言语间,满满都是对年轻人的理解和关爱。
因为不端着,余华从不会居高临下地对年轻人进行任何指导,他甚至竭尽一切地为年轻人开脱。年轻人问他该看什么书,他就说:“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愿意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只要是在看”,听听,他在为年轻人“开卷不择书”开脱。
有一次大雪天,余华去给年轻人讲座。看到座无虚席的会场,他上来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么大的雪,我是你们就不来了。”言语间,全是替年轻人着想。
年轻人很不喜欢被年长者劝说“要多吃点苦”,他也懂他们的心情,还站在他们的角度说:
”永远不要相信苦难是值得的,值得赞扬和歌颂的,苦难就是苦难,苦难不会带来成功。苦难不值得追求,磨练意志是因为苦难无法躲开。”
余华是最能理解年轻人的累的,他曾在一次公开讲话中说:
“年轻人太难了,大家觉得这世界破破烂烂,是因为社会变化太快,卷不动就会掉下去,年轻人的整个生活发生了实质的变化。他们突然意识到,当他走上社会的时候,给予他的机会没有给予他父亲的那么多了,我们那个时代遍地都是机会,你过了十个店,还有二十个村在前面等着你,现在这个时代你别说是村,就是店也没有了。”
和年轻人打成一片的余华,更受欢迎实是情理之中。
第三,两人的作品区别极其大。
莫言的文学作品,以语言丰富、生动著称,具有强烈的表现力和感染力,他还非常擅长各种修辞手法,以让他在作品中塑造的世界更具艺术价值。
而余华的作品,则以简洁、质朴著称,他能用五个字表达的,绝对不会用五行,更不可能用五页。余华要讲什么,总是单刀直入,他从来不用华丽辞藻,总是极其准确地将人物的情感和内心世界展示出来。
比如,《活着》里主人公福贵的儿子在医院被人抽血抽死后,他在回家的路上,看到的路是这样的:“月光洒在地上,像洒满了盐。”只这么一句,就把福贵的人物特性和此刻的复杂的内心世界,精准地刻画出来了。
除了语言的区别,莫言和余华的作品还有一个最大的差异:两人的作品虽都描摹社会的黑暗、人性的恶等,但他们的最大落脚点不一样。莫言的落脚点经常是:人性很丑恶,人是没救的;而余华的落脚点则更多的是:社会很黑暗,时代很悲哀,人性很恶,但世界上就是好人多,人是充满希望的。
余华《活着》里的福贵
莫言作品《晚熟的人》《斗士》等写的是遭遇挫折又不依不饶、外强中干的人,他们见利就上却不会见好就收,并最终导致失败。
而余华的《活着》里的福贵,则是一个经历了被骗光家产、父被气死、丧子、丧女、丧妻、丧孙等悲剧后,仍坚强活着的伟大而平凡人物。是什么支撑着福贵活下去,是他死去的至亲死之前给他的温暖和爱。你看完,虽哀叹人间之苦,却也不得不感叹:世间很坏,但世上就是好人多。
余华在作品中,总是不断地提醒你:世道太糟糕了,但你看,世界上到处都是好人。《许三观卖血记》里,许三观卖完血后觉得冷,当晚和猪睡在一个被窝,余华有这么一段描述:
“那头小猪已经睡着了,一点声音都没有,许三观把自己冰冷的脚往小猪身上放了放,刚放上去,那头小猪就吱吱的乱叫起来,在许三观的被窝里抖成一团,老头听到了,有些过意不去,他问:‘你这样能睡好吗?’
许三观说:‘我的脚太冷了,都把它冻醒了。’ 老头说:‘怎么说猪也是畜生,不是人,要是人就好了。’ 许三观说:‘我觉得被窝里有热气了,被窝里暖和多了。 ’于是,许三观得以一夜安睡。”
就这么几句话,你看完,整个人就为之一颤,他这哪里是叙事,压根儿是在暖你的心窝。一开始,读者也觉得老头是嫌许三观“欺负”猪,或者嫌许三观影响自己睡觉。结果,老头居然都不是,他是遗憾猪不是人,没法像人一样在他需要温暖的时候紧紧搂着许三观,以暖热他。许三观被这句话暖到了,立马觉得“被窝暖和”,继而一夜安睡。
简而言之就是:看莫言的作品,会让你觉得没有希望,而看余华的作品,则让你觉得充满希望。
余华
相比之下,年轻人当然更喜欢给自己希望的人了。
莫言和余华,都是中国当代文学领域的璀璨之星,他们都照亮了这个时代。但如果问谁更亮,答案当然是余华,因为:他照亮的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