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几天因为董宇辉,宋人张载的“横渠四句”又火了起来。这四句话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在网上以及朋友圈里看到过不少对这四句话的评价,有觉得闪耀着人文主义和学术思想光芒的,也有认为是假大空口水话的,有觉得代表了士人阶层毕生向往的至高追求的,也有认为是老调重弹新瓶装旧酒的文字游戏的。
其实从这些评价里,我们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对于横渠四句评价的根本原因就是:它到底有没有用。
最具有代表性的一个说法就是:完全就是知识分子的无病呻吟,有这个精力不如琢磨一下怎么限制不断膨胀的皇权。
我这些年虽然不怎么喜欢跟人争论,但是我个人是很喜欢讨论问题的。
在网上不喜欢跟人争论,是因为有些人两句话之后要么开始阴阳怪气指桑骂槐,要么就开始破口大骂,主打一个“你打不到我”。
我在现实里也不喜欢跟人争论,主要是害怕大家下次见面之后尴尬,我这人社交恐惧,很少跟人一起吃饭,能够一桌子吃饭的,都算我已经克服了恐惧感的人,要是连这些人我都谈崩了,我可就真的没几个现实生活中的朋友了。
所以我喜欢写长文来自说自话,尽可能完整地表达我自己的观点,也能在一个有规则、有限制的范围内跟持不同意见的朋友对话。
02
张载是嘉祐二年的进士,就是跟苏东坡同一年的那一个“千年科举第一榜”。
他本身的志向并不是读书,而是打仗。他二十来岁时的梦想是组建一支军队,为大宋从西夏手中抢回洮西地区,为此还曾经给范仲淹写信求取他的支持,后来被范仲淹规劝之后才安心读书的。
从这一点大家可以看出,他并不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他是有一些理想和抱负的,甚至这些青年时期的理想抱负跟后来宋神宗和王安石“开边”的想法是高度重合的。
但是事实上,到了他本来可以大展拳脚的熙宁变法期间,他的想法跟王安石却发生了根本性的分歧。王安石曾经询问他关于新政的态度,这个试探性非常明显,意思就是看他愿不愿意出来做事,愿意就有好岗位。
张载是这么回答的:“公与人为善,则人以善归公;如教玉人琢玉,则宜有不受命者矣。”
翻译一下就是:Jeff你要与人为善,大家也会以善对你;但是你要教玉工怎么琢玉,那么肯定有不听你话的。
以我的理解,这句话其实是婉拒——当然,以他们的文学修养水平,这种婉拒其实就是直接拒绝。张载的意思是:你的想法是好的,但是你的路子错了,你要对一些专业的领域指手画脚(教玉人琢玉),多半会捅娄子。
不久以后,张载就回到了横渠开始著书立说。
03
关于横渠四句的解读其实已经有很多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理解,甚至有些理解已经接近文字游戏了。
思想哲学方面的事情,我不太擅长,我觉得我比较擅长的是动机梳理,也就是我能猜到张载为什么要写这四句话。
他写“为天地立心”,那就是认为当下“天地无心”;他写“为生民立命”,那就是认为当下“生民命悬”;他写“为往圣继绝学”,那就是认为当下“圣人学术行将断绝”;他写“为万世开太平”,那就是认为当下“无太平之象”。
大家注意这四点,其实都是跟他对熙宁变法的看法是紧密相关的。
在他看来,王安石尽改先人之法,与民争利,改革科举,天下一片大乱,百姓受尽苦楚,要改变这一切,正好就对应了横渠四句的内容。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倒是认为张载真的有一点发牢骚的意思在里面,跟他同年苏东坡一样,用一些文绉绉的句子来表明自己对新法的态度,有点像“非暴力不合作”。
所以我觉得,这四句其实算不上张载的“思想结晶”,更像是他的对于时局的感悟。
即便如此,我也认为,这四句话提炼得很了不起,尤其是在熙宁变法期间能够提炼这四句话出来,更有些加分。
04
尽管我觉得这四句话很了不起,但是我还是反对将其神圣化。
所谓的神圣化,就是把它变成一个说不得碰不得的“至尊宝典”,仿佛你必须具备一定的资格才能当众跟人聊横渠四句,有多少思想哲学著作,或者有什么专家教授的头衔,否则就是僭越,就是冒犯,就是班门弄斧。
我想起多年前杨绛去世的时候,就有人写文章讽刺那些“连杨绛的书都没读过也要跟风在朋友圈悼念一下”的人。我记得我当时也写了作文,但我是反对这种居高临下式的“学术霸凌”的。
对于一位名人的离开,大家表达一下纪念,无可厚非,即便是别人没看过杨绛的书,总知道这么一个人,在朋友圈悼念一下,至少也能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一位叫杨绛的文化人,这就已经挺好了。
何必非要把“读过杨绛的书”当成一个高高在上的门槛呢?
就跟横渠四句一样,不一定非要把四句话理解透了,才有资格跟人聊,否则就是装逼。你就当人家背诵一个名人名言,能背下来,就给人鼓鼓掌,就算是一种很好的心态了。
学问不应该人为资格鄙视,凡是人为设置资格鄙视的,都不是学问,就像“你有什么资格敬我酒”一样,跟学问无关,只跟规矩有关。
05
批评董宇辉没有资格朗诵横渠四句的朋友,其实跟批评张载只会假大空没有提出限制皇权方略的朋友差不多,他们有一种完美主义的洁癖。
对别人的完美主义。
我不是第一次为董宇辉说话了,今天我还想继续说一句,董宇辉就是一个售货员啊,生意做得再大,他也是一个售货员。你为什么要对一个售货员的要求那么高呢?
我小的时候看到的最模范的售货员,除了态度和蔼可亲之外,最值得称道的技能叫“一X准”:卖肉的是一刀准,一刀下去说二斤半就二斤半,误差不到一钱;卖糖的叫一抓准,一把下去说五十颗就五十颗,多一颗少一颗都不行。
你看,售货员的考核标准是服务态度和销售技能,从来没说让他们的分析富含多少氨基酸、包括几种维生素。
术业有专攻,何必要人家做一个既能卖货、又懂哲学的人呢?
就像张载一样,他那个年代,苏东坡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宰相都能说罢就罢,他一个“崇文院校书”,生活在孔孟之道上千年的文化传统里,从小接受的三代盛世的教育,你非要让人提出《自由大宪章》,那确实也有点难为人了。
每一代文人有每一代文人的追求,我们不要用领先他们几百年的思维方式来衡量他们当时的想法。
在我看来,在皇权专制时代,只要是不帮着强权残害百姓的文人,都闪耀着人性的光芒,对得起自己读过的那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