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世界卫生组织对于健康的定义:“健康不仅是没有疾病或虚弱,而是身体、心理及社会适应的完好状态。”这一整体性的视角向我们揭示了:身体、心理和社会适应三者共同组成了健康。在现代社会,亚健康人群日益扩大,身体上的疾病至少还可观测,有标准化的治疗程序。而精神健康问题却陷入深深的困扰当中,一方面被简化为了生物学层面的“大脑问题”,另一方面被污名化为“道德沦丧”。这背后的社会结构性根源(资本主义异化、文化规训、制度排斥)则被扭曲遮蔽。
本文试图沿着这一问题意识展开:在社会的限制和人们的认知偏见影响下,为什么“精神疾病”这种说法容易把有心理困扰的人变成大家眼中的“异类”?如果我们换成“精神痛苦”来描述这些困扰,能不能打破现有的社会观念和对待方式,让大家把精神健康问题看作每个人都可能经历的事情,而不是特殊的怪病去对待?
一、被扭曲的“精神疾病”
世界卫生组织将健康定义为“身体、心理及社会适应的完好状态”,但精神健康问题却陷入双重困境:一方面被简化为生物学层面的“大脑故障”,另一方面被污名化为“道德失败”。这种扭曲的叙事背后,是社会权力与文化规训的合谋。
自15世纪以来,“疯癫的形象一直萦绕着西方人的想象”(福柯,1999:17)。从中世纪的麻风病院到17世纪的禁闭所,社会用物理隔离的办法,将行为举止带有非理性的群体标榜为“异类”。福柯指出,即便麻风病消失,“附着于麻疯病人形象上的价值观和意象”仍延续存在,贫苦流民、罪犯和“精神错乱者”接替其成为新的排斥对象(福柯,1999:9-10)。这种排斥本质是社会秩序对于“异常”的规训,正如《精神病院里的正常人》揭示的贝特莱姆医院案例:中世纪精神病人被铁链束缚、鞭打,“治疗”本质是对身体的暴力控制(苏珊娜・卡哈兰,2021:29)。
当代社会则是通过更为隐蔽的医学来实现隐性约束。临床实践中,医生“高度依赖图表、百分数和实验结果等客观事实,不再观察病人”(苏珊娜・卡哈兰,2021:93),将精神上的痛苦简化为某种神经递质失衡或基因缺陷。例如,英国抗抑郁药处方量十年增长108.5%(弗格森,2016:227),这种“药物万能论”实则是对社会根源问题的逃避,正如《精神疾病制造商》批判的:真正的治疗,始于对社会的治疗。换言之,精神健康危机的根源不在个体,而在社会结构。
二、“精神疾病”标签的双重困境
在《临床医学的诞生》中,福柯揭示医学如何将疾病剥离出社会体系,使其成为“与生俱来的原始性质”(福柯,2011:17)。这种模式下,“器官只是疾病的承受物”(福柯,2011:10),抑郁症被简化为个体调节情绪能力的缺乏,焦虑被归因于大脑杏仁核过度激活,却忽视患者可能正在经历的失业、家暴或文化认同危机。凯博文在《痛苦和疾病的社会根源》中发现,中国“神经衰弱”患者常将职场压力转化为头痛、失眠等躯体症状,“疾病成为了他生活的中心,是对现实不满的间接表达”(凯博文,2008:23),但临床诊断往往仅针对生理表象,也就是头痛医头的简单归因,并未触及表象背后揭示的深层问题。
这种医学视角的局限,不仅导致对个体困境的误读,更潜移默化地为社会标签化提供了认知土壤,当疾病被剥离社会脉络简化为个体现象,“精神疾病” 便成为一种无需追问社会根源的“快思考”标签,在无形中完成了从医学诊断到社会排斥的异化过程。现代社会用“精神疾病”标签替代物理囚禁,形成更深远的社会排斥。《精神病院里的正常人》的经典实验中,假病人因幻听标签被强制住院,其正常行为(如假病人记录观察笔记)被曲解为“症状”,揭示了“精神病就只存在于观察者的眼里”(苏珊娜・卡哈兰,2021:45)。这种标签化导致双重伤害:患者因“病耻感”隐瞒病情,如《中国精神卫生服务》指出,大部分患者因害怕歧视而“自助”成为无奈选择(叶锦成、高万红,2012:101);社会则将精神痛苦归咎于“个体脆弱”,忽视其背后的社会性压力,比如资本主义异化导致的“劳动过程失控感”(弗格森,2016:214)。
三、“精神痛苦”的共情优势
用“精神痛苦”这个说法来代替“精神疾病”,实际上是想把精神方面的困扰,从“不正常的生理问题”,转变成“人在面对压力时的自然反应”。《四国精神卫生服务体系比较》指出,精神健康与精神障碍只是“处于同一光谱的不同位置”(R.paul olson,2008:5),正如胃炎是消化系统对压力的抵抗,抑郁可视为心理系统对长期遭受外部压力的反抗。《精神疾病制造商》强调,“没有任何情感痛苦是先天的”(弗格森,2016:228),英国年轻人抗抑郁药滥用的背后,是“极端不平等导致的价值感崩塌”(弗格森,2016:228)。
当我们将视角从个体转向环境时,精神痛苦将成为社会问题显现的最佳方式。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提到,17世纪的禁闭制度本质是“从贫困、失业的社会角度感知疯癫”(福柯,1999:62),当代996工作制下的焦虑则是资本主义利益至上的必然产物。凯博文的研究进一步证明,在中国,人们把“心理—社会压力”转化为身体不适的情况,其实是在文化习惯中应对压力的一种表达方式。(凯博文,2008:60),当个体无法用语言表达生活中的压抑时,身体成为唯一的“合法抗议渠道”。(凯博文,2008:49)
四、语言重构的实践路径
(一)认知与文化带来的阻力
精神痛苦的“不可见性”使其更易成为认知偏见的牺牲品。《思考快与慢》提到了,人类直觉系统(系统1)倾向于将不可观测的现象快速归类为“危险”或“缺陷”(丹尼尔・卡尼曼,2012:53),如将抑郁症等同于“懒惰”,却对心脏病患者报以同情。这种偏见在媒体报道中被进一步放大:当精神疾病患者卷入暴力事件时,“疾病标签”往往成为唯一解释,而忽视社会支持缺失、药物断供等真正引起问题的社会因素。
文化差异塑造了不同的痛苦叙事。在东亚羞耻感文化中,“躯体化”成为主流应对方式。“在中国,身体问题是寻求帮助的合理缘由,心理问题则缺乏社会标记”(凯博文,2008:52)。相比之下,西方个人主义文化更鼓励通过心理咨询诉说痛苦,但这也可能导致新的问题:认知行为疗法常被异化为“快速重返劳动力市场的工具”(弗格森,2016:132),忽视痛苦的社会意义。
(二)解构标签,重建自我认同
阿德勒在《生命对你意味这什么?》中提出,精神痛苦常源于“错误的生活目标”,一起来看这个案例:
如果说我找来一架梯子,爬上黑板的顶端,并且一屁股坐上去。那么,看到这一情景的人一定会觉得我疯了。他们困惑的是我为什么要找来梯子,为什么要爬上去,并且以不雅观的姿势坐在上面。然而,假如他们了解到,我之所以坐在黑板的顶端,是因为如果我不坐在高于其他人的位置上,我就会感觉自卑,我只有待在俯视学生的位置上,才会有安全感,他们至少就不会认为我疯得那么厉害了。我选用了一种非常合理的工具,并且依照计划行事,可以说,我的方法是非常明智的。他们之所以觉得我疯了,是因为我对优越感目标的解释。如果有人能够让我相信我的想法是错误的,那么,我也会改变我的行为。然而,假如他们无法令我改变目标,只是拿走了我的梯子,那么,我可能会用椅子,再次爬上去。如果他们再拿走椅子,我可能会跳着爬上去。这是神经病患者的共同特征,他们自认为选用了最正确的方法。我们需要改变的是他们的目标。这个目标一旦发生变化,他们的心态和行为也会进行相应的调整。他们会用新的态度和方式来对待新的目标。(阿尔弗雷德・阿德勒,1932:65)。
因而心理咨询的关键是在于帮助患者重述经历,例如将抑郁症故事转化为“在剥削的职场中耗尽了心理能量”的生存叙事,而非“个人失败”。《中国精神卫生服务》强调的“带入问题环境解决”(叶锦成、高万红,2012:60),正是通过挖掘社会情境中的压力来源,来打破疾病等于个人责任的认知陷阱。
(三)从隔离治疗到环境治疗
北欧国家的经验提供了制度参考:挪威将“全体居民福利视为社会责任”(R.paulolson,2008:102),通过社区心理驿站、反歧视立法等措施,将精神健康服务嵌入到日常生活中。中国的“以家庭为本”社区康复模式(叶锦成、高万红,2012:105)则启示我们,构建“家庭-社区-专业机构”支持网络,比单纯药物治疗更能缓解结构性压力。正如《四国》指出的“公平可及性”原则(R.paulolson,2008:296),精神卫生服务不应是一种奢侈品,而应是一种社会系统的公共服务供给。
五、结语
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警示:“我们胆怯而软弱,贪婪、衰老、出言不逊。我环视左右,皆是愚人。”(福柯,1999:18)这种对“非理性”的恐惧,本质是社会对“完美理性”的病态追求。当我们用“精神痛苦”替代“精神疾病”,不是否定生物学因素的存在,而是拒绝将复杂的人性简化为“异类”。
真正的改变始于承认:精神痛苦是社会系统失去平衡的信号,而非个体的失败。这需要我们在语言上改变这种污名化标签,在制度上重建支持网络,更需要社会从利益至上的资本主义视角中觉醒,将人的完整作为终极目标。正如弗格森所言:“唯有透过集体行动挑战资本主义的运行逻辑,才能创造一个不以利润驱动、基于人类需求的社会。”(弗格森,2016:305)或许,精神健康的答案,在于构建一个允许脆弱、接纳差异、共担痛苦的集体环境。在那里,每个灵魂都不必因不合群而成为“异类”,而是作为完整的人被看见、被接纳、被尊重!
•本期作者:李雪辉,华南理工大学社会工作研究中心研究生
•本期编辑:丝瓜笑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