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会捂住妈妈仍能看见的那只眼睛

图片

林赛和贝丽儿的“捂眼”手势。图片来源:凯文·C.李(Kevin C. Lee)


撰文 埃弗里·斯凯勒·纳恩(Avery Schuyler Nunn)

翻译 王越


乌干达卡巴莱国家公园腹地,经过一小时左右车程,沿着一条崎岖的土路行至尽头,一个小型研究营地悄然矗立在黑猩猩领地的中央。古树藤蔓虬结,赤道的夕阳将天空、热带稀树草原、湖泊与雾霭笼罩的山峰点燃成融化的金色和余烬的深红。对驻守此地的灵长类动物学家来说,每个清晨都始于研读黑猩猩昨日的活动轨迹地图、统计果实成熟的树和倾听森林的耳语——黑猩猩的晨间呼唤总是早早响起, “喘呼”(pant-hoots)的低沉声浪在林冠层间荡漾。有时它们近在咫尺,有时科考团队却要沿着35平方千米(面积超过半个曼哈顿)的恩戈戈(Ngogo)黑猩猩栖息地,循着兽径网络搜寻数小时。


2019年的某个清晨,研究人员目睹了奇妙的一幕:两岁左右的幼猩林赛(Lindsay)从母亲贝丽尔(Beryl)背后探手,捂住了母亲还能视物的那只独眼。初看之下,这个行为好像仅是偶然的嬉闹。但科学家后来发现,每当林赛这么做时,贝丽尔总以相同的方式回应——她会稍作停顿后,继续往前走。几年间,这个动作竟演变成母女间专属的“出发信号”。


林赛最初可能只是一时兴起:通过遮挡母亲本已受限的视野来吸引注意。但久而久之,这个动作逐渐被赋予了类似“秘密握手”或“专属玩笑”的共享含义。对恩戈戈黑猩猩群体的研究表明,此类行为绝非偶然,而是类人猿文化发展与传承的重要一环。


“从学术视角看,这太迷人了,因为此前从未记载过这种手势,”现就职于瑞士苏黎世大学的灵长类动物学家巴斯·范博克霍尔特(Bas van Boekholt)解释道,近期他在《动物认知》(Animal Cognition)上发表了一项解读黑猩猩手势的研究。2022年的第二个恩戈戈野外考察季期间,范博克霍尔特在查看助手拍摄的影像时,首次注意到林赛的捂眼行为。“此前非人灵长类的个体专属手势仅见于圈养环境,”他补充道,“我们从未在野外获得过确凿证据。”


为验证这一发现,范博克霍尔特联络了多位同行。美国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的生物人类学家伊莎贝尔·克拉克(Isabelle Clark)证实,她早在2019年就记录过该行为。“这意义重大,因为该手势不属于黑猩猩常规行为库。换句话说,它并未收录在我们的‘猩猩手势词典’里。”克拉克说。


研究人员进一步整合了179段林赛与贝丽尔的互动视频,并对其中21次捂眼手势展开了量化分析。幼猩骑在母亲背部时通常会有嬉戏动作,因此团队特别甄别了林赛是否只是嬉戏时偶然触碰了母亲的眼部?数据给出了否定答案。


范博克霍尔特团队还回看了恩戈戈群体中其他12对黑猩猩母子的1020段影像,仅发现3次类似手势。这些案例皆为孤立事件,缺乏林赛母女互动中所体现出的那种“刻意”的标志。范博克霍尔特表示:“目前我们可以确信,这是一种特有的、个体化的手势。”


专注于研究黑猩猩青少年社会行为发展的克拉克指出,黑猩猩已经发展出了符号交流的雏形——这种能力让人类创造了无数的符号用以表达不同意义。而类似黑猩猩林赛做出的这种手势,可能正是它们通向类人交流的基石。


“关于灵长类尤其是类人猿的手势起源,存在多种理论,”范博克霍尔特说,“追踪这些手势在个体一生中的发展过程,能为我们研究语言演化提供线索。”


研究者强调,该捂眼手势若存在于其他黑猩猩群体,含义可能截然不同。英国圣安德鲁斯大学的灵长类动物学家卡特·霍贝特(Cat Hobaiter,未参与该研究)提醒:“仅观察一个群体就下结论,如同只造访巴黎、上海和奥克兰就要为人类文明下定义。”正如人类文化存在差异,黑猩猩手势的意义也可能天差地别——某个群体中代表安抚的动作,在另一群体中可能毫无意义。


霍贝特认为,无论这些信号是被凭空创造还是一步步衍生出来的,类人猿都有能力像人类一样,在特定情景下赋予其特定的共享含义。她提醒不应过度强调这种行为的独特性,而忽视更宏观的发现:我们对类人猿文化观察越深入,越能领略其丰富内涵。黑猩猩与倭黑猩猩和人类共享99%的DNA,他们的传统、社会学习与交流模式也展现出,我们与其他类人猿之间存在的并非鸿沟,而是渐变谱系。


范博克霍尔特已重返乌干达继续追踪这对母女。林赛虽已能独立行动,但时常粘着母亲,也仍在使用那个专属手势。范博克霍尔特怀疑贝丽尔可能又怀孕了,他很好奇林赛未来的弟弟或妹妹是否会继承这个手势,使其升华为家族传统。“如果变成社会学习的一环,”他指出,“这个手势很可能会延续下去。”


“任何有新生儿的父母都能理解,那种只属于他们与孩子之间的‘私人语言’,外人根本无法察觉其中的意义。如今我们在野外见证了类似现象,”他解释道,“对林赛而言,遮挡母亲视线本是违背直觉的,但它们却共同对这个行为赋予了特殊意义,实在妙不可言。”


本文节选自《环球科学》杂志2025年6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