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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5年5月号
故人 故纸 故事
—— “双叶丛书” 出版琐忆
张昌华
“双叶丛书”之出版,乃属因缘际会。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出版界散文中兴,我作为一名文学编辑,自然也想赶“潮”,而我的作者队伍多为文坛前辈,有不少是夫妇作家,我油然陡生为他们伉俪编一本散文合集的想法。在书稿的内容上,我抓住家庭的特色,选他们写家庭、亲情、人生的随笔;在篇幅上夫妇各占一半,在文末用“编后记”将两人联系起来,使其成为珠联璧合的整体,体现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趣味。同时,凡健在者,各自为其作品作序、题写书名,再配上家庭生活照或与内容相关的图片。在装帧形式上,美编速泰熙先生匠心独运,一改封面设计老套路,首创“一本书两个封面”,或曰“无封底无封面(即夫妇各自为政)。”后来出港台作家的书,先生部分用竖排,女士部分用横排。有人戏称这是“阴阳有别”“一国两制”,遂成了一本无所谓前后、无所谓主副的书。
最先出版的一辑,萧乾、吴祖光、黄苗子、冯亦代四对夫妇的人生经历,有惊人的相似之处,都经过岁月的淘洗,屡遭“霜打”,初拟丛书名“霜叶”,后考虑丛书要扩大阵容,传主人生经历有异,用“霜叶”不妥,改用谐音“双叶”。
第一辑面世后,获得业界和广大读者的好评。萧乾先生在《中华读书报》撰文称:“这种形式可谓是中国现代出版史上出版夫妇合集,体现男女平等的首例。”
继第一辑健在作家夫妇合集后,我们拓宽视野,兼收已故著名作家夫妇的作品,遂有后面陆续跟进的十二部。
在“双叶丛书”出版过程中,发生不少有趣的故事,显示传主们的操守与人品,现整理出来与大家分享。
萧乾:“尽量说真话,坚决不说假话。”
我之所以把萧乾先生列在介绍的首位,因为他对“双叶丛书”的出版鼓励有加,费心最多,支持最力。中国台湾的林海音、柏杨、美国的聂华苓、英国的陈小滢(陈源、凌叔华之女)以及梅志都是他介绍给我的。
一九九三年秋我着手策划这套丛书,曾写一信致萧乾,投石问路。萧乾接到信后即作复。他说一九九四年是他与文洁若结褵四十周年,用合译《尤利西斯》纪念,再加出版两人的散文合集,是锦上添花了。复信中还说:“你们这个点子想得极好。搞出版就得这么动脑筋。我全力支持一切严肃的、认真的、从民族文化出发的举动。”(一九九四年一月十五日致笔者函),并告知已经请助手傅光明着手搜集文稿了。
春节后我进京专事拜访萧乾先生,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他的工作室兼客厅仅十坪左右大吧,墙上挂着他与巴金、他与冰心的大幅合影。室内显得比较杂乱,书架上立着一排他自家的著作和他喜欢听的录音带,办公桌被一张大饭桌挤到靠墙的一隅,桌上摊着正在译的《尤利西斯》文稿和工具书。桌下旁边一只方凳上放着一溜药瓶子、剪刀、胶水。十分有趣的是室内交叉地拉着两条绳索,挂满来自世界各地五颜六色的贺年卡,活像一面面万国旗。更逗的是靠办公桌的一面墙的钉子上,挂着两个带铁夹的小本子,桌子腿下方钉子上拴着一本拍纸簿(中央文史馆小便笺),活像生产队的会计账本。他右手中指上缠着一块白胶布,大概是握笔过久而致。我向他汇报这套丛书的整体构想,他说这个点子好,谈到拟收人选时,萧乾说:“一定得把钱锺书、杨绛先生请进来。”我说那得请您帮忙。他说他们认识,但交情不深。片刻,他说你找舒展,舒展与钱先生有交情,刚帮他编六大本“论学文选”。我说我不认识舒展。他说我帮你介绍。说着从桌腿上拴着的拍纸簿上撕下一页给舒展写信,并把舒展的电话、地址一并抄给我。
告辞时我提出想合张影。萧乾坐上沙发招呼小保姆帮忙。拍照时我坚持站着,他说“那我也站着”,还真的立起身来。我说:“您是大作家,我是小编辑,您是前辈,我是后生。”萧乾反对:“编辑和作家是平等的。”我连说“不行不行”。他说:“那好,一样来一张,大家平等。”就这样几乎在同一瞬间,照了两张不同姿势的合影。一张两人平坐,一张他坐我站。
萧乾很快将书稿寄来,但没有给书命名,他说让我代劳。我知道萧乾是浪迹天涯未带地图的旅人,一生颠簸流离,有四段恋情,最后遇到文洁若始安定下来……我提议就叫《旅人的绿洲》,他很高兴,来函称这个书名“雅而恰当”。
《旅人的绿洲》出版后,我登门送样书,他十分满意,还专门签了一本送我,上书:“昌华同志,谢谢您的精心编辑。”后来又在报上写了篇《智慧与匠心——向出色的编辑致敬》,美言我一番。
萧乾先生古道热肠。尤令我感动的是《双佳楼梦影》(陈西滢、凌叔华辑)中,有一篇陈西滢写他与萧乾拜访福斯特的日记。原稿字迹潦草,文内夹着许多人名、地名、花草名,我无法编辑,请萧乾帮忙。八十六岁高龄的萧乾抱病为这篇日记作了二十七条注,满满三大页,还幽默地说我是在考他,他记忆力衰退难以考及格了。
萧乾对人的热情与忠厚我深有感触。傅光明当时是他的助手,萧乾十分赏识他。《旅人的绿洲》萧乾部分的文稿是请傅编的,他向我提议署名时署傅的名字,“如不宜,则我也加上,但事实上是他花的力气。”叮嘱我一定要给傅选编费,还提出方案:“1.由出版社付;2.由我们的稿费中扣除。”但希望直接寄他,“即便由我稿酬中扣,亦不要注上”。还念念不忘地在“不要注上”四字下面加着重号。(一九九四年八月十日致笔者函)
更令我铭感五内的是他对我的关怀与提携。我后来走上创作之路,写了十多本书,是与萧乾先生的教育开导分不开的。一次,他问我写不写文章,我说当教师时写,改行当编辑后,工作忙就不写了。他听了直摇手,说:“你要写,一定要写,只有你写了,才知道作家的甘苦。只有你有了作品,才能与作者平等对话,也容易沟通……”他还抱病为我的第一本书《书香人和》写了篇热情洋溢的序。他的序不是一味捧场,在鼓励的同时,指出书的软肋:“论人有余,品书不足。”
萧乾先生是根直肠子。某年我去访他,恰逢央视“电视书屋”剧组采访。他是搞书评研究出身,主持人希望他谈谈对时下文学评论的看法。萧乾说:“目前搞好书评有难度,社会风气不大适宜。本来一部书出版,应该有很多人出来说三道四,而现在我们的书评往往一边倒,全说好或全说坏,以偏概全。说好话(假话)的人多,说坏话(真话)的人少。”他还指出也有少数人用权或用钱来左右评论……最后,主持人请他说一句他最想说的话。他说:“尽量说真话,坚决不说假话。”我印象极深的是他说这话时的神情,他用手做刀状横在脖子上做切割状说:“如说真话就这样,我不干。”还幽默地说:”我钦佩张志新,但不想做烈士。”后来应我之请,他把“尽量”这句话题赠于我。
我与萧乾真有缘分。二○一八年一个偶然,我在“孔网”上拍到萧府流出的文洁若先生的一本“杂记本”,在那个本子上我见到不少在公开出版物见不到的东西:如他为老舍代笔写稿分稿费的事;如巴金到京,曹禺请客他作陪并抢先付账的事。还有他自拟的墓志铭:
死者是度过平凡一生的平凡人。平凡,因为他既不是一个英雄,也不是一个坏蛋。他幼年是从贫困中挣扎出来的,受过鞭笞、饥饿、孤独和凌辱。他有时任性、糊涂,但从未忘过本。他有一盏良知的灯,它时明时暗,却从没熄灭过。他经常疏懒,但偶尔也颇知努力。在感情漩涡中他消耗——浪费了不少精力。中年遭受过沉重打击,如晴天霹雳。他从不想做官,只想织一把丝,酿一盅蜜。历史车轮,要靠一切有志气的中国人来推进,他希望为此竭尽绵力。这是一个平凡人的平凡志向。他是微笑着离去的,因为他有幸看到了恶霸们的末日。
文洁若先生十分谦逊、平易近人,当年她把《旅人的绿洲》她那部分文稿寄给我,我通读后,觉得有两篇可能是她出于某种考虑收在书中,不大妥,斗胆建议撤换。文先生十分大度,立即调整了篇幅。萧乾逝世二十多年了,我与文先生一直保持联系,为纪念萧乾百年华诞出书的事,我帮了点小忙。文先生说“萧乾没有白疼你”,这话真让我暖心。二○一八年我去拜访文洁若,告辞时她忽然说:“张昌华,慢走,送你一件萧乾的遗物作纪念。”原来是她当年亲手为萧乾织的深蓝色毛线帽。二○二○年我去看望文先生时,她左手骨折,肿还没全消,还在伏案笔耕。一个勤奋一生、为祖国编译事业奋斗一生的老人。
巴金:“可以。”
“双叶丛书”策划之初,我即将巴金先生列为领衔者。因为我们这代人都是读巴金的书长大的。他的为人为文,深深地影响了我们这代人的“三观”。可此前我与巴金及其亲属素无交往,遂请萧乾先生向巴老及其亲属转致我的请求。巴金觉得萧珊生前此类散文作品不多,与其勉强凑数,不如不出,遂通过小林十分委婉地拒绝了。一九九五年四月,文洁若来南京签售《尤利西斯》,我去招待所看她,送她一只花篮。文先生第二天大早要到上海,她舍不得把漂亮的花篮舍弃,于是带到上海,以我的名义送巴金,希望为组稿提供一点方便。然而,仍无果。
丛书第一辑问世后,以内容选材的独特和装帧形式的新颖,引起了各层面读者的兴趣,特别是博得圈内人士的好评。伴之而来的是读者的探询或质问:为什么不出巴金萧珊合集?显然,那是巴金在读者心目中的地位太重要了。他的血泪之作《怀念萧珊》,打动了多少读者!巴金本人不大想出,萧乾、文洁若出马也没成功,我只能作罢了。但罢而不休。经验告诉我:任何一部好作品,绝非轻易而得;而既作为一名编辑,总应有所追求才好,不轻言放弃。于是,我在等待。
终于让我等着了,天赐我也。一九九七年借北京图书博览会之便,我去拜访舒乙先生。舒乙说要抓我的差,说中国作协为九十岁以上的老会员,每人量身定做一双北京百年老店内联升店出品的麂皮软底布鞋,巴金的那双存在他处,托我捎给巴金。我一听即很兴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正是晋见巴老、向他组稿的良机。我一口应承。当时巴老在杭州西湖汪庄疗养,我请舒乙给李小林写封信,为我组稿事多美言几句。舒乙当即写了。回宁次日,我带着鞋持着舒乙的信直奔杭州。因当时我心脏不太好,妻子怕我有事,让大儿子陪我一道去杭州,儿子在读中文系,也想借机拜见一下巴金先生。我到杭州后打电话才知道小林外出,等了一天终于见到。我是个实诚人,一见面便向小林坦言,借送鞋之机就便组稿。原本不同意为她父母出合集的小林,善解人意或碍于情面,说出书的事她不好做主,请我直接跟老人谈:行则办,不行则罢。
汪庄,巴金疗养地是大屋顶式建筑,临湖而建,湖光山色风景宜人。上午九时,巴金坐着轮椅,由工作人员从卧室推到大厅。小林为老人整好衣衫,梳了梳头发,为我的来意做了简单的介绍后,便弯下腰为老人试穿我带来的布鞋。她怎么弄也穿不上,叹了口气:“小了。”“将来送文学馆吧。”我挺纳闷,舒乙说是他来“量身定做”的,怎么会小呢?后来想想,一定是老人整日坐着,腿脚肿胀之故吧。小林对我说你们直接谈吧,转身离去。
眼前的巴金,精神挺好,面部没有什么表情,但下垂的眼袋给人一种老态。我立即捧出刚刚出版的“双叶丛书”《热血东流》(老舍、胡絜青辑)和《长风赞》(胡风、梅志辑)给巴老看,伺机介绍这套书在编辑装帧上的特点。当我说出想为他与萧珊也出一本后,巴金反应很快,眼睛一亮,马上说,“可以。”我听了高兴极了。在讨论萧珊入选作品细节时,鉴于她的散文作品量不多,我建议是否可选一点她的翻译作品。巴金立即说:“可选《马霞》(屠格涅夫)。”由巴老的反应中看出,那时他的思维清楚,记忆力也好,竟能报出萧珊某篇译作的篇名。我注意到他说话时中气不足,声音低微,而且句子很短,大概怕我听不明白,有时用点头、摆手肢体语言相助。令人感到不安的是,说不了两句话,嘴角边流出口水,我注意到他的轮椅草席垫背上塞着一叠餐巾纸,轮椅前有只纸篓,工作人员不时为他擦嘴角……因为他们不日要返沪,巴老说,具体的事等回到上海再说。我请小林选编,小林谦虚,说她对巴老的作品不大熟悉,我知道她正在《收获》主编任上,太忙。小林提议由曾任巴老秘书的彭新琪女士选编,选目最后由巴老圈定。巴老审定了第一次选目,并提出了意见,我们做了增删。关于书名,我请巴老自拟,他说由我代拟几个供他参考。记得我拟了三个,他圈定了《探索人生》,并用粗墨笔写了书名。字迹相当有力度,尤其是签名,没有颤抖的痕迹。巴老办事一丝不苟,书名他题了两款,大概是第一款墨笔下水不匀,复又题一款。一九九九年元旦该书出版后,他签名送我一本作纪念。
《探索人生》开篇便是《怀念萧珊》,情真意切,如泣如诉,追忆他们相濡以沫的一生。还有一组怀念文友老舍、沈从文、曹禺、胡风的文字,朴实、平和、温馨,感人肺腑。颇具特色的是一组关于“探索”和“讲真话”“卖真货”的人生随笔,读来令人感慨万千。在萧珊辑中,选编者通过不懈的努力,居然在民国报海中找到一九三九年萧珊发在《烽火周刊》上的《在伤兵医院中》,她的优秀译作《马霞》(屠格涅夫)亦收入其中。
《探索人生》序列“双叶丛书”最后一本,收官之作。
冰心:“有了爱,就有了一切。”
我与冰心先生结识较早,始于一九八三年。那时我还在中学教书,受出版社委托,为中学生编一套《当代作家与语文课本》,拟收《漫谈〈小桔灯〉的写作经过》,致信冰心,她欣然同意。后一直保持联系,我不时给她寄上本社的出版物,逢年过节写信问候,寄本挂历什么的。一九九二年,我供职的江苏文艺出版社拟编一套“名人丛书”,内有书信卷,去信表示想收她与吴文藻先生的书信。冰心复信说,她与先生的书信“早在抗战中丢失”,为不让我们失望,她从民族研究所调出一页吴文藻的文稿,以示支持。她的热情、慷慨真令我感动。
时至一九九三年,社里拟编“双叶丛书”,冰心、吴文藻当是最佳人选之一。我知道她与萧乾先生友谊深厚,这对“姊弟”情被文坛传为佳话。在我第一次访萧乾时,我就提出请他拉冰心先生入盟“双叶丛书”。萧乾先生当时直摇手,说:“大姐年事太高,我已允诺不再为她‘揽事’了”。算是谢绝。回来后,我不死心,又致函萧乾,说冰心入盟丛书的重要,恳请他玉成我。萧乾推却不过,来了个折中,把冰心女婿陈恕教授的联络方式告诉我,要我直接去找陈恕。
陈恕教授终于说服了冰心,但问题是“关于编选吴文藻部分,觉得最有困难的地方,因为他没有写过散文,可选的大部分只可能是他的学术论文,不知能否较符合你们的要求(一九九八年一月十日致笔者函)。”后陈恕又说,他发现不少吴文藻先生写给时在国外进修的吴青的信,似可纳入。我立马表示书信很适合……
书稿寄来,书名定的是《两地书》,我颇踌躇,觉得此书名与鲁迅许广平的书信集重名,建议换一个。陈恕说,“这个书名是老人自拟的,她认为吴文藻先生已经作古,她却仍在人间,阴阳阻隔,两世茫茫。”不过,冰心先生十分大度,在说出自己的看法后,仍尊重出版社的建议,将书名改为《有了爱,就有了一切》,并寄来了题签、照片和手迹。
《有了爱,就有了一切》(冰心、吴文藻辑)面世后,老人自然很高兴,说这是她与吴文藻先生作品合璧的唯一一本书。当时冰心已住进医院,她伏在病床上签了一本书送我。是年四月五日,本是老人百年华诞,又逢“冰心儿童文学奖”创立一周年纪念,有关部门选用这本书作为礼品赠送给参加庆典的宾客,觉得该书的封面素雅了一点,我提议加一条红色腰带,请十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联名题署贺词,以增加喜庆色彩,弥补一下。不几天,陈恕教授对我说,“老人的意思是麻烦就不必了”。真是“有了爱,就有了一切”,一切为他人着想。
十分遗憾,我与冰心先生没有面缘。一九九八年十月,我在京期间,陈恕教授打电话给我,约我某日他带我到北京医院去看冰心,不巧那日我正在开会,脱不开身,说“留待以后”,孰料再也没有机会了。值得庆幸的是,我与冰心女儿吴青、女婿陈恕成了好朋友,时有往来至今。我曾建议他们选编《冰心书信集》,他们编了,我还写文章作宣传,又在我供职的《百家湖》杂志上刊发了吴青的长文《娘永远活在我心里和身边——怀念母亲冰心》。
吴祖光:“我还是回封信吧。”
今已不记得是怎么结识吴祖光先生了。但有一点十分清楚,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调到社里时,正适出版社草创阶段,“十几个人七八条枪”,没有作者队伍,我们找来一本中国作协会员花名册,把江苏籍的作家摘抄下来“备用”。那时我正在编辑《东方纪事》,每期给他们寄杂志联络感情。大概是这样按图索骥摸上吴祖光(常州籍)的门。
主雅客勤。我到吴府大概有八九次之多。吴祖光先生喜欢送人书,我获赠多本。记得第一次他送我一本《吴祖光闲文选》,最引人注目的是封面一幅照片(拼图),吴祖光与新凤霞的头像,画面上吴祖光泰然自若地侧视着新凤霞,新凤霞一脸愁容,旁边有引自这本书“自序”中的两行字:“你呀!又是闲得难受,没事找事啦……”令人莞尔。吴祖光在“自序”的开头即是“我对自己很失望,虽然已经过了古稀之年,却还是十分幼稚,极不成熟”。
当我向吴祖光发出加盟“双叶丛书”的邀请后,他爽快地接受了。他说他们事多,“每天来客,难以对付”,文章委托我代选。我也乐意,这样可以强化我的选文主观意识,取之所需。书名他说也要劳代拟。却之不恭,只好从命。在我通读文稿后,觉得他们的作品与人品,都有他人不可企及或曰独到之处,加之新凤霞又是演员,故拟为《绝唱》(吴祖光、新凤霞辑)。祖光先生在序文中说:“昌华同志为本合集取名《绝唱》,这个名字有点吓人,显然放在我身上不大适合;但我想了想之后,觉得放在妻子身上却是恰当的。”稿件送审时,有篇《闻颦鼓而思将帅》,主审者觉得有点“不合时宜”,我语祖光先生。先生大度,复信云:“悉凭尊裁可也。”
《绝唱》出版后,受到社会各界读者的关注,特别是圈内人士的喜爱。出版社收到大量的读者来信,有对作者表示敬意的,有求购的,有乐为提供治疗新凤霞偏瘫丹方的。直到一九九六年岁末,我还收到三封海外读者来信,其中一封是上海籍在美攻读博士的蔡仙英夫妇来信,写得很长,很动情,谈他们在海外留学的艰辛,谈他们在读到这本书后受到的鼓舞和力量。信末说希望吴祖光先生能看到这封信。我当即以“公事公办”的形式,复了封信:说我与吴先生有约,他年事已高,凡读者来信由我代复。我有“底线”:为不负蔡先生心意,我还是将此信转吴祖光先生,并告之我已代复,劝他不要复了。有情有义的祖光先生接到信后给我打电话,说他与新凤霞看了来信,都很感动,他说:“我还是回封信吧。”
吴祖光先生待人至诚至厚,真不多见。他知道我喜欢字画,为我寄来了他们夫妇的画册,还写了幅“生正逢时”四个大字送我。乙亥年中秋节,他又让新凤霞为我画了一张《梅花》,由他题诗送我,上款为“昌华仁兄先生雅赏”。
新凤霞爱美,记得有次为她拍照时,为取书橱作背景,我站的位置较偏。她笑着用手指着她下巴上略嫌松弛的肌肉,幽默地说:“扬长避短,劳驾您,过来点。”让我从正面来拍。新凤霞虽然身残,但她热爱生活,时时不忘对美的追求。她极少出门,即使平时居家,也爱略施淡妆,衣着也挺讲究质地和色彩的亮丽,显示一种老而弥坚的青春的活力。
冯亦代:“我们的脸皮太厚,决定重写。”
黄宗英:“谢我知音。”
书名《;——命运的分号》(冯亦代、黄宗英辑)新颖别致,这是聪颖睿智“不按理出牌”的黄宗英想出来的。读者一看书名就明白他们是重组的家庭。
在组稿之初,亦代先生即向我提出,说他们的集子不能像萧乾、吴祖光那样。他说要尊重历史:他与黄“各为单元”,各选自己以前写家庭亲情的有关文章,希我谅解。他的坦诚令我感动。我到他们“七重天”府上去过多次,事实也是如此:他们虽是新人,不忘故旧。尊重对方,敬重对方的故人。他们的书桌书架上,始终悬立着冯亦代与故妻郑安娜和黄宗英与亡夫赵丹的合影。让历史的一方净土,永存在各自心灵的深处。黄宗英曾写过一篇《水仙·我俩·他俩》的文章,是真诚的表白。在有关的文章中宗英称安娜为“好二嫂”,亦代称赵丹为“阿丹”。他俩晚年实际上生活在四人世界里。
按此丛书凡例,凡健在者书名要自己题写。亦代婉拒,对我说他们的字不好,不敢“献丑”,但经不住我的“纠缠”,还是写好寄来了。在信末又附了一句:“我们的脸皮太厚,决定重写!”一周后又寄新件多份,让我挑选。
我与黄宗英过从,倒是在冯亦代作古之后多起来。时黄宗英卧病上海华东医院,我在民刊《百家湖》当编辑,拉宗英写稿。蒙她不弃常赐佳构。二○一一年岁末她给我寄来二万多字长文《命运断想》,她告诉我是应老家瑞安黄氏宗祠要求,用硬壳本伏在膝盖上写的,写她命运多舛的一生。我一口气读完,并为之感动。因黄宗英是在医院病床上写的,手边没有可查的资料,文中时间、地点、人名等难免有误,我到南京图书馆核查,将其一一更正。我做了一个全本,一个节本。稿子先在我供职的《百家湖》连载,后又将其推荐给董桥在香港发表,同时请青岛的臧杰兄出了全本。此文影响甚大,在知识分子钟情的《私人史》网上,阅读排名长期名列第一,至今巍然不动。宗英对我的効力很感动,此后称我为“昌华贤弟”,二○一三年前后五年间,我几乎每年都去上海看她,她把赵丹的诗写给我做纪念。诗云:“大起大落有奇福,十年囹圄发尚乌。酸甜苦辣极变化,地狱天堂索艺珠。”又送我一张卡片,上写四个大字:“谢我知音。”
关于赵丹,曾有人问她:赵丹演一辈子戏,哪出最精彩?黄宗英说,“是他的死。”
黄苗子:“文章是老婆的好……”
我结识苗子、郁风,是冯亦代介绍的。那时他们旅居墨尔本,通信不大方便,多为电话和传真。
他俩合集的书名叫《陌上花》(黄苗子、郁风辑),我请苗子写序,他幽默,将俗称“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点化成“文章是老婆的好,老婆是自己的好——除了吵架的时候”。三言两语后,把笔锋一转说:“还是先看郁风的文章吧。”书中收苗子的那篇《遗嘱》已成绝响:说先前与好友们相约,各人带上自己为朋友作的挽联或漫画,某日相聚大家掏出展示欣赏。大概是朋友们活着时曾为住房困扰过,《遗嘱》中令家人:“用空玻璃瓶做‘寝宫’,又突发奇想,说告别仪式是:主张约几位亲友,由一位长者主持,肃立马桶边,默哀毕,把骨灰倒进马桶,长者扳动水箱把手,礼毕而散。”老友丁聪还正儿八经地为他画了一张《苗子写遗嘱》。
苗子为人极平易,且重情谊。他们夫妇致我函札十数通,我用毛笔将其抄在一宣纸簿上,复制一副本,二○○○年夏我登门拜访,将副本送他作纪念,他要我把正本也拿出来给他,让他写几个字。他伏案挥毫写道:
张昌华兄手抄愚夫妇自九三年至二千年函札若干成轶·编者作者之间充满情谊文字可不足为存,然昌华兄之敬业精神可贵耳二千年八月二十八日苗子记。
郁风是画家、散文家,是名人、忙人。但她对我们这些做编辑的晚辈十分体贴。记得我为她编《陌上花》时,她在澳洲,已是年近八十岁的老太太了。她将选编书稿分三批寄给我,每篇均有目录清单。最后一批列有一张偌大的多项目的表格,诸如篇名、原发刊物、发表日期、字数、备注等,她十分仔细,在表格上用四种不同颜色的笔区分,一一表明序号,并列出某图片插某文某处,甚而连该用异体字的地方,都做了备注,汉字、阿拉伯字、拉丁文全用上了,目的是怕我混淆,为我编辑时提供方便。她的文稿偶有笔误,均用涂改液更正,清清爽爽,一如其人简洁、端庄。由于她花了功夫,我编起来就得心应手了。我们合作得十分愉快。她为托我求签名者,在不干胶纸上写了二十张有上款的条子。
我的同事刘文洁在长沙以不菲的价格买了一幅郁风款的画,他托我问郁风此画的真伪。时郁风正生病住院,接到我的信后复我,她从不卖画。还特地给刘文洁写了一封短简,托我转交,附赠自己一副画作(印刷品)给刘文洁作纪念。
王映霞:“你不觉得可惜吗?”
王映霞的晚年我接触较多,她上海的家、杭州女儿家我都去过。她骨折住院我也探视过,皆为选编《岁月留痕》(郁达夫、王映霞辑)和《王映霞自传》事。我结识她时,她已是九十岁的老人了。
在几年相处中我觉得王映霞女士是个善良的性情中人,个性较强。她写信对我的称谓花样繁多、有趣:先生、同志、老弟、小弟;落款有:老王、王老、映霞和“知名不具”。她的字写得工整、有力,富男士风格。她每每来信,你必须立即作复,稍有迟滞她便不高兴:“(深圳)信来回要十五天?真急刹人!”“小老弟,你是不是把深圳的老朋友忘掉了?”有时甚而带命令式的:“复我!”有趣的是某次我出差,信晚复了两天,她很恼火,在一张雅致的深圳电视台公笺上写道:“我用这样漂亮的纸给你写信,你不觉得可惜吗?”我当然不与她生气,我用一张比她更漂亮的古色古香的宣纸花笺复信,陪两句道歉的话,她火气顿消,再来信就是“昌华小弟”了。
她晚年不糊涂。一次在言谈中,大概我说话不小心,说了句她的寓所有点小吧。在我请她给我册页上留墨时,她写的是“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很显然,那是对我的“反击”。她很爱美,记得某次我捧鲜花去看她,照相时,她说慢点慢点,不忘把一袭花披肩披在肩上。
她会给我出难题,书稿合同一签,她马上来信要预支稿费,逼得我向社长磨嘴皮,尽量满足她。对她的命令,有时我软抗:出《岁月留痕》时,有张照片她指示我不要用,因为那张照片上有她不喜欢的一个儿子。我觉得这有违历史,悄悄地用上了。她恋旧,晚年居杭州女儿家,新家具不要,花钱把上海的一堆旧家具拖到杭州,家具还不值车费。女儿嘉利很孝顺,我说老太太脾气蛮大,嘉利说我们都让着她。某年大年初一早上,王映霞打电话向我拜年,弄得我无地自容,接着命令我替她在南京找家养老院,说她要到南京来养老,吓得我不敢答话。
感谢王映霞把陈从周先生和钱青教授介绍给我。
钱青是同济大学教授,上小学时与茅盾夫人孔德沚同窗,读师范时与王映霞、蔡淑馨(夏衍夫人)、付竹英(汪静之夫人)同班。我曾多次拜访钱青,感谢钱青为我讲了她的闺蜜们绝对鲜为人知的故事。她是郁飞的干娘,据钱青说,郁飞小时候一度在她家生活。钱青要送我一些信札、文件,太贵重,我没要,不敢要也不能要。那些故事如我不说,大概就成流入长江的东逝水了。
周有光:“历史进退,匹夫有责!”
因编《多情人不老》(周有光、张允和辑),我于一九九七年结识了周有光、张允和先生。
我与有光先生过从十五年,他家后拐棒胡同门槛我跨过不少次,侃的“大山”也不少,饭也没少吃,唯信只有八通,且千篇一律用四通打字机吐出电脑字,签名是手写。我喜欢藏信,没有老寿星一通手写信岂不太不上档次了?二○一○年我强行上马,以“命令”式口吻,请有光先生给我写一通手写信。我事先备好一页红格笺纸,请他把复信写在该纸上寄我。周老对我,历来有求必应。于是有了这封手写信。全文如下:
昌华兄:语言使人类别于禽兽,文字使文明别于野蛮,教育使先进别于落后。了解过去,开创未来,历史进退,匹夫有责。
周有光 2010年5月4日,时年105岁。
这是我所藏二千通师友函札中,最别具一格的一通。
周老所说的“匹夫有责”,绝不是世俗所云,嘴上说说的那种,我们可以从他晚年作品《百岁新稿》《拾贝集》《朝闻道集》中读出。他对教育,尤其是对青少年成长十分关心,二○○九年,他托李锐转给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的信就专说这个问题。二○一三年,周先生茶寿,我请老友毛乐耕撰一嵌名联:
有恒有道有智慧,光国光家光学坛。
又请邵燕祥先生书写。周老收到后十分高兴,嘱其子周晓平电话致谢。
我听周老讲故事最精彩的一次是二○一三年六月十五日,他讲美国华人摄影家刘香成(二○一一“普奖”得主)请他为其摄影集作序的事。刘是“苏联最后一秒钟”的见证者。我说我想看看他的“序”是怎么写的,有光先生从打印稿中抽出“序”给我看,我数了数一共二百零三个字。结句是:“戈尔巴乔夫宣布苏联终止的讲稿,将永远‘飘浮’在刘香成的摄影‘空间’……”
周老称刘香成是“摄影历史学家”,我问为什么。他说刘香成见证了“苏联最后一秒钟”——指拍到戈尔巴乔夫宣读苏联解体讲话稿时最后一页纸坠落的瞬间。那次讲话周老特别兴奋,转述刘香成偷拍照片过程及遭遇时绘声绘色,还辅以手势。
张允和的故事更多更精彩,我已写过多篇,不赘。读者可从一九九九年八月二十五日给我的毛笔信读出趣味。信云:
昌华先生:
八月二十日来信及复制照片收到。一百一十元汇款也收到。你真是……
我的儿子周晓平八九岁的时候,整天让记者们带他到处吃饭玩乐。我说记者们吃四方,我儿子吃十方。现在我也成了吃十方了。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的百对恩爱夫妻照片,有八张。张张有我,大出风头。从七月十一日到八月二十四日,我这儿有七篇报刊上登载我。今寄上最后一篇,又寄两书的勘误表。
北京仍旧在30℃上下,国内外采访者也很多。我的儿子又不在国内,幸亏我的五弟夫妇在这里陪我们。
草草。有空再给你写信。不打你,你是张家的好孩子,奶奶舍不得打你。
祝
秋安
允和草
一九九九年八月二十五日
梅志:“我实为一个平庸的老妪。”
结识梅志是萧乾搭的桥,文洁若给了我她的联络方式。“双叶丛书”第一辑出版后我送了她一套,并邀其入盟。梅志欣然首肯。具体选编工作是由她女儿晓风担当的。
书稿编成后,没有书名。我提议用《二度梅》,梅志觉得不好,改用《长情赞》,说那是胡风在狱中写给她一首长诗的标题。书名的字体是梅志从胡风遗墨中找出这三个字,亲仿的。
我拜访过梅志两次,在我结识的女性文学前辈中,她是受苦难最多、受害时间最长的一位,而她的端庄与典雅在同侪中是可数的。一口常州乡音,终生不改。我最后一次见她是一九九八年,在北京纪念许广平诞辰一百周年暨《许广平文集》首发式上。她由鲁迅的儿媳马新云陪同,大家都是熟人,我们三人还合了张影。
梅志晚年总结自己的一段话,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我实为一个平庸的老妪,仅比一般人多了一点苦难,也就是知道一点为人之大不易。其实,我也尽自己一点能力,不伤害生灵,不哗众取宠,老老实实做人而已!今天能坦坦然地见人,理直气壮地说话,也可能就是我的平庸吧!”
在十六部书稿中,《爱的新月》(徐志摩、陆小曼辑)《爱的浪漫》(赵元任、杨步伟辑)和《双佳楼梦影》(陈源、凌叔华辑)的前辈作家们早已过世,徐志摩的亲属无从联络,只能抱憾。经过九曲十八弯联系上赵元任的女儿赵新娜,只送了几本样书和一片祝福聊表谢意。该书题签,我居然请到赵元任的老友、寓美的百龄老人顾毓琇王婉靖伉俪题写。与陈源、凌叔华之女小滢女士相识于一九九六年,在苏州、南京、北京见面多次,且与其夫婿秦乃瑞及子秦思源都有浅浅的过从。小滢是个非常有主见有个性的独立女性。她致我的第一封信,即强烈反对我为她父母合集取的书名《爱山庐梦影》,她说那是她母亲的一本书名,而那书是在新加坡写的,且父亲只去新加坡看过母亲一次,住了两天。她要求用她父母在武汉大学寓所名“双佳楼”做书名,我自然同意;但带来的问题是原书名请王世襄先生题的,书名一改,我不得不折回头请王世襄先生另写。王先生是老好人,很爽快地答应了。他告诉我,他与凌叔华在英国就认识,凌在北京逝世时,他还去八宝山送行,并献上一幅挽联。我听了很感兴趣,问挽联是怎么写的,世襄先生写给了我:“叶落枫丹归故土,谷空兰谢有余馨。”小滢十分热情,我结识苏雪林、夏志清都是她介绍的。小滢叔叔陈洪先生九十多岁了,他喜欢文学,寓美独居,儿孙都是学理工的,交流少很寂寞。小滢嘱我与他通信聊天,我遵命当陈老先生陪聊(通信)二年,直至他过世。
舒乙是我的“哥们”,他家我去得最勤,其母胡絜青老人我也拜访过多次。老人喜欢养花,冬天她的小客厅里像是开菊展,多为独朵,每盆花杆上拴着老人手书的菊花名:“玉蟹”“御黄袍”“霓裳羽衣”“落日熔金”……舒乙告诉我,老太太有六大爱好:养花、读书报、看电视、观画展、唱京剧和玩麻将。《热血东流》出版后,我送样书上门,她很高兴。我请她留墨,她写了“福自人得来,寿在乐观中”送我。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老太太晚年独立,小事不烦儿女。我给她的《热血东流》样书她用完了,写信向我索取两本送朋友,还不忘夹了一堆零碎的邮票,说“以充书值”……
如果把这部“双叶丛书”当作一部多幕剧的话,也有不少场外花絮和遗憾。最为遗憾的是没有能请到钱锺书、杨绛夫妇,同时,京、浙及海外有数对前辈作家夫妇,希望与丛书结缘,因各种原因未能如愿。林海音女士最幸运,她因“丛书”找到了失散在大陆四十多年的亲家公的下落……
“双叶丛书”三十二位作者已有三十位走进历史,唯文洁若和张香华女士是硕果仅存的二枚。谨在此祝她们健康百岁;祈“双叶丛书”的书香垂之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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