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慢源于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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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是一件东拼西凑的百衲衣,谁也不能夸口是他“独家制造”,向其他民族请教,接受新事物,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只有不长进的民族才不肯向旁人学习!



傲慢源于无知

文 | 群学君

来源 | 2023年11月26日《现代快报》




人类学有一句名言:每只猴子都是一只新猴子,但每个人都不是一个新的人。这意思是说,在行为习惯上,今天的猴子与两千年前它们的先祖绝无二致,猴群继递,起作用的根本机制叫“本能”。间或有一两只绝顶聪明,会做简单的工具去够香蕉,甚至会几道算术题,但这技能“仅此一位”,绝没法传给它的子子孙孙。可是人类不同,每一代人都天然地拥有所有前辈留下的物质与精神遗产——多少婴孩尚未成人形,就开始在母亲肚子里接受莫扎特贝多芬的熏陶呢!人群传承,起作用的根本机制是“文化”。人类以如此弱小的体质,成为“领袖群伦”的物种,靠的不是生物的本能与变异,而是文化的传承与创造。


文化的作用既如此强大,则难免会有种种傲慢的偏见随之而来,比如人对自然的妄自尊大,予取予夺,焚林竭泽,毫不顾惜;比如今人对古人的妄自尊大;又比如所谓“先进文明”对“落后文明”的妄自尊大,看看自命不凡的殖民者对原住民的不屑、鄙夷和掠夺就可见一斑。好在每每总有智者,或谆谆教诲或当头棒喝,教人看到这种目空一切背后的无知,比如,美国学者罗伯特·路威与他风靡将近一个世纪的作品《文明与野蛮》。



路威是“美国人类学之父”博厄斯的学生,与大名鼎鼎的露丝·本尼迪克特、玛格丽特·米德等谊属同门,是美国第一代人类学家的代表。那时的经典人类学大多以“未开化”的族群作为研究对象,接触的文化种类既多,大多能摒弃“欧美文化中心论”没来由的骄傲,相对客观平等、宽容多元地看待各种文明。路威教授在这方面的努力,特别值得敬佩,用本书译者吕叔湘先生的话说,《文明与野蛮》“着眼在全人类的贡献,以破除‘文明人’之自大狂为主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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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威教授告诉我们,揆诸整部人类文明史,所谓“文明”与“野蛮”的区别,恐怕不像我们自以为的那样泾渭分明。他举自己专门研究的北美印第安原住民为例,“印第安人的非法性交当然要比维多利亚时代欧洲中产阶级家庭里头多些,可是倘若把欧洲乡间的风俗和城市中的卖淫加在一起,那印第安人或许还是要规矩些”;“纽约和芝加哥无不拥有大量警察,可各种案件照样层出不穷,印第安人没有法官、牢狱,甚至也没有具有强制力的警察,照样能和睦地过活”。至于卫生方面更不用说,“最近若干年以前的欧洲人简直可以说连野蛮人的程度都赶不上”。即便被公认为“欧洲的首都”“时尚的源泉”的巴黎又当如何?晚至17世纪,这个拥有50万人口的大都市里,男子逮着个弄堂口就随地小便绝不是什么羞耻之事,妇女们清晨从窗口往大街倒便壶更是一道“风景”,卢浮宫里照样随处可见尿渍秽物。这样的例子书中比比皆是,常常令人大跌眼镜。


路威教授自己是白种人,而且还是在20世纪初就拿到博士学位的“高等人”,可他对那些自命为天之骄子的白种人,特别是他们里头的种族主义者,抨击尤为不遗余力。美国种族主义者歧视黑人,一个重要的理由是,同处一个社会,黑人取得的文化成就比白人远远瞠乎其后,“倘若不是天生低能,为什么赶不上白人”?可路威教授说,这样的论据简直不值一驳,随便举个反例,马萨诸塞一州所出的白人科学家数量,是佐治亚州的50倍,如果我们承认这样巨大的差异只能用社会环境来解释,那么黑人与白人的差距,也尽应该归因于文化背景与社会制度之不同。


路威又告诫我们,文明是一件东拼西凑的百衲衣,谁也不能夸口是他“独家制造”。向其他民族请教,接受新事物,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只有不长进的民族才不肯向旁人学习!可可、咖啡、茶、糖,都是今欧洲人须臾离不开的食物,可没有一样是欧洲土生土长的。如果没有辣椒从海外的引入,今天又怎么会有全中国满地开花的川菜馆子?


路威教授要我们屏除种族和时代的自大心,用远大的目光来观察人类文明的全史。他让我们敬重那些奠定我们文化基础的先民,又叮嘱我们千万放弃“浅薄的乐观主义”,因为“人类不是自然的主人,也永远不会成为自然的主人”。《文明与野蛮》是我一直放在案头随时拿来翻两页的启蒙读物。所谓启蒙,与其说是教育,不如说是对被蒙蔽的“理性”的擦拭。将过于霸道的声音拧小,将被遮蔽的声音放大,给司空见惯的思维方式画上问号,让历史暗尘中的光芒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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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说两句译者。叶兆言说吕叔湘先生是他见过的对语言最讲究认真的人,一生都在维护汉语的纯洁。我们读吕叔湘先生的翻译,竟丝毫不觉得这是外国人的手笔,而完全是优美的中国散文。今天坊间的译作汗牛充栋,像吕先生这样真正做到“信达雅”的,又能有几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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