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叠的印尼,一座处处是宗教痕迹的世俗国家——印尼日惹的观察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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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印尼是一个非宗教的世俗化国家,尽管伊斯兰教是国民信仰,但宪法承认六大宗教的平等地位。

2.日惹街头随处可见伊斯兰教与爪哇传统的共生,如皇宫中的祷告毯与香炉并置。

3.由于殖民历史与建国妥协,印尼形成了独特的宗教与政治关系,如“潘查希拉”原则。

4.然而,当代印尼青年一代表现出轻信仰趋势,信仰光谱不断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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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尼是世界上穆斯林人口最多的国家,宗教文化浓厚,但却是一个非宗教的“世俗化”国家,这一现象十分独特。本文跟随笔者的视角,进入印尼日惹进行田野调查,对印尼的宗教文化和世俗化现象“冲突”进行观察。

日惹,清晨5:17

宣礼塔的扩音器刺破潮湿的夜色,我推开公寓窗户,让《古兰经》的吟诵声流淌进客厅。街道仍昏暗,楼下便利店里,一位身着制服的印尼女店员在扫码我手里的矿泉水时,顺势用头巾的角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她脚边是一双脱下的凉鞋,旁边放着一块临时的祷告毯。这是我在印尼的一个早上,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国家的清晨,总是从信仰的声音中苏醒,又在白日的世俗节奏中逐渐沉没。

图片 印尼随处可见的清真寺(图片来源网络)

一、折叠的清晨:宪法书页间的祷告毯

1945年宪法用“潘查希拉”原则搭建起一套精妙的平衡机制:一方面要求所有公民信仰某种“至高无上的神”(防止无神论的传播),另一方面又承认六大宗教的平等地位。这种看似矛盾的设计,其实根源于建国时的政治妥协。

在国家档案馆发黄的会议纪要中,能看到当年开国元勋们的激烈争论:伊斯兰主义者手持1926年开罗会议文件,要求将伊斯兰教法写入宪法;世俗派则引用1930年人口普查报告,强调爪哇岛上仍有约四成人口信奉泛灵与本土信仰。最终的宪法文本犹如一件百衲衣,以“至高无上的神”这一语义模糊的表述,缝合了理念上的撕裂。

这种“折叠”逻辑在日惹街头随处可见:政府大楼前的国旗杆旁,竖立着六块指向不同宗教礼拜室的标识牌;公务员考试培训班的教室里,女性学员大多佩戴头巾,它不仅是一种宗教服饰,也成为某种默认的“职业装”;甚至在大学校园中,头巾的颜色和款式也暗含着社会阶层和教育背景的象征意义。

最具象征性的则是日惹皇宫。这座带有浓厚印度教风格的建筑群中,现任苏丹每天五次面向麦加礼拜,却又主持以爪哇传统为核心的王室祭仪——在棕榈叶编织的供品前念诵《古兰经》。一块祷告毯与一盏香炉,在皇宫大殿中并置无碍,象征着印尼式信仰融合的独特张力。

图片日惹苏丹皇宫以及爪哇传统舞蹈表演(图片来源:笔者摄)

二、历史褶皱中的平衡术

殖民遗产:分而治之的宗教驯化

印尼作为全球穆斯林人口最多的国家,其宗教与政治关系的复杂性,深植于殖民与建国的历史纹理中。

荷兰殖民者(1800–1942)采取“分而治之”的统治策略:在爪哇岛贬抑伊斯兰、扶持印度教宫廷文化;在外岛则鼓励宗教自治,以换取地方贵族的合作忠诚。这一策略导致双重结果:一方面,伊斯兰信仰被迫在文化领域“去政治化”,难以形成整合性的政治力量;另一方面,爪哇文化与伊斯兰教义在碰撞与互渗中诞生出一种独特的“印尼式伊斯兰”。例如,“朝觐”这一宗教义务,在日常语境中被称为爪哇语“haji”,而非标准阿拉伯语“ḥajj”,语词的本地化背后,折射出宗教普世性在地方文化中的重构过程。

日本占领:宗教的再政治化

1942年起,日本占领者出于动员穆斯林反抗西方的现实考虑,强制将各类伊斯兰组织并入“印度尼西亚穆斯林咨询委员会”(Masyumi),这一举措首次将分散的宗教社群制度化、政治化。讽刺的是,这一殖民政策在客观上为独立后的伊斯兰政党崛起奠定了组织基础。1945年独立后,Masyumi迅速转型为全国性政党,其政治诉求的核心,正是是否应将伊斯兰教义确立为国家法律根基。

三、建国妥协:“潘查希拉”原则的模糊智慧

宪法起草会议上的对抗可谓印尼国家性质的原点性瞬间:一边是要求写入“穆斯林必须遵守教法”的《雅加达宪章》,另一边是呼吁建构超越宗教差异的民族共同体。最终,在苏加诺的斡旋下,“信仰至高无上的神”(Ketuhanan Yang Maha Esa)成为双方都能接受的共识表达。这种语义上的模糊,既避免了伊斯兰教法统治国家的极端,也为其他信仰的合法性留出空间。

但模糊的代价是长期的制度张力。例如2018年宪法法院对《雅加达宪章》的解释争议,仍有三位法官主张将其纳入国家法律框架。而第四任总统瓦希德提出的“温和世俗主义”,则试图开辟第三条道路:既防止宗教压制他者,又反对激进世俗主义将宗教彻底排除。

这种“中间路线”不仅体现在宪法层面,更体现在日常治理实践中:政府既资助清真寺建设,也强制身份证标注宗教身份;既允许伊斯兰政党参与选举,又禁止其以宗教理由挑战“潘查希拉”的至高性。

图片雅加达“潘查希拉”建国五基纪念雕像(图片来源网络)

四、第三种道路:共生而非分离的世俗性

印尼并非政教分离的现代国家,也非以宗教立国的神权政体。它在殖民的压迫、建国的妥协与全球化的冲击中,逐步发展出一种“不宣布中立但努力维持中立”的治理实践。国家承认宗教在伦理与道德构建中的作用,却警惕任何一种信仰主宰整个政治秩序。宗教团体虽接受国家中立性的前提,却始终积极参与法律解释与公共话语的塑造。

在日惹,这种共生式的世俗性被具象化:王宫的仪式中伊斯兰与爪哇传统共存;街头既有戴头巾的大学女生,也有头戴花冠的泛灵教祭司。他们共享同一片街区,在现代与传统之间流动——历史褶皱的韧性由此得以目睹。

五、信仰光谱中的世代裂变

在日惹国立大学的学习交流中,我更清晰地看到代际信仰的张力与演变。一位00后女学生从未佩戴头巾,起初我以为她信奉基督教,后来才知道她是一名虔诚的穆斯林。她对我说:“真主在意的是我的内心,而不是头上这块布。”这句话让我深受触动。另一位朋友来公寓吃饭时,我特意提醒餐食中不含猪肉,他却笑着说:“其实就算有也无所谓啦。”这不仅是个体化信仰态度的反映,也昭示出一种与全球青年文化同频的“轻信仰”趋势。

网络空间的扩展加速了这一代人对宗教权威的再定义。从爪哇乡村老人对榕树的供奉仪式,到城市白领在祈祷室中匆匆完成礼拜的方式,再到青年一代“信仰私人化”的倾向,构成了一个变动中的信仰光谱。

结语:动态平衡的艺术

离开印尼前,我在巴厘岛偶然目睹了一场印度教火葬仪式。咒语与海浪交织,穆斯林邻居前来帮忙搬运檀香木,澳洲游客举起手机直播这个陌生的仪式。这个瞬间,浓缩了印尼宗教治理的精髓:它从不追求非此即彼的制度划分,而是在历史惯性与现实博弈中,不断调试、折中、共生。

正如大海能包容百川却不失其本味,印尼的神奇之处,不在于消解差异,而在于在张力中维持平衡。

图片巴厘岛库塔海滩的落日(图片来源:笔者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