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火长明
叶志权
在那久远的岁月里,时光仿佛凝固在古老乡村的节奏中。寅时,那是一天中最静谧又带着神秘气息的时刻,当街头巷尾的梆子刚敲过三响,老厨房那斑驳的土墙便悄然晕开一团暖黄的光晕。这光晕,似是穿越了漫长时光的温柔眼眸,静静地凝视着这一方小小的厨房天地。
母亲那已然憔悴的剪影,在潮湿的晨雾中若隐若现地浮动着,恰似一株浸泡在茶汤里的野山参。岁月的沧桑如同细密的针脚,一针一线地缝在了她的身上。她的脊背不再挺拔,仿佛被生活的重担压成了一道弯弯的拱桥,但那微微晃动的身影里,却蕴含着无尽的坚韧与力量。案板上摆放着的陈年的土豆,那上面的霉斑如蜿蜒的小蛇,诉说着生活的艰难与困苦。然而,母亲那布满老茧却又无比灵巧的双手,如同被赋予了神奇的魔法,能将这些看似毫无生机的土豆揉成月光色的面团。生活中的秘密,就那样静静地藏在她的指缝间,那些黢黑的菜渍,仿佛是岁月精心烙下的勋章,见证着她在这漫长岁月里的辛勤付出和坚韧不拔。
回溯到1974年谷雨夜,那是一个充满了潮湿与忧愁的夜晚。父亲远在湘黔铁路上,正为了家庭的生计而奔波劳累,他寄来的第三十七封家书,如同一只漂泊在汪洋中的小船,承载着思念与牵挂,缓缓地抵达了家中。此时,母亲正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用颤抖的双手倒最后半瓶去痛片。那眼神在玻璃瓶上轻轻晃动的时候,仿佛是时光的追忆。我们四个孩子在漏雨的屋檐下沉沉睡去,均匀的鼾声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张密网,裹住了母亲眼角那将坠未坠的泪珠。母亲坐在那里,眼神中既有对父亲的牵挂,又有对生活重担的无奈。待到晨光如同一只温柔的手,啮破窗棂上那早已泛黄的《成都铁道报》,这个仅读过《三字经》的川西女人,心中却涌起了一股坚定的力量。她用卖掉家当的钱做成本,从此,石磨转动时发出的呜咽声,就成了我们童年的摇篮曲。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仿佛是生活在奏响着一曲坚韧的乐章。
每到腊月,那寒冷的霜似乎总爱攀附在母亲的脊梁上。当胃痛发作时,母亲整个人蜷成了一只风干的虾米,身体因为疼痛而不停地颤抖。她的指甲在土墙上用力地抓挠着,犁出一道道带血的沟壑,那血迹仿佛是生活对她无情的刻痕。我们姊妹四个围在母亲身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们的泪在粗布里腌成了酸菜般的苦涩。然而,母亲却有着超乎常人的坚韧。即便在如此痛苦的情况下,她总能在鸡鸣前支起自己的骨架,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支撑着她。灶火在炉膛里熊熊燃烧,舔舐着她蜡黄的面庞,蒸腾的水雾弥漫在空气中,此时的母亲,宛如菩萨低眉,散发着一种慈悲而又坚韧的光芒。
九岁那年的夏至,记忆如同被时光酿成了琥珀。蜜桃那香甜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诱惑着年幼的我。当我怀着忐忑又兴奋的心情,像献宝般将偷来的蜜桃呈上时,黄荆条毫不留情地劈开了凝滞的暑气。那黄荆条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仿佛是一记记警钟,让我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五十三年的今天,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黄荆条撕咬皮肉时那疼痛的滋味,记得母亲攥着我去赔罪时,掌心的冷汗浸透了卖桃老倌浑浊的叹息。那夜,我独自躲在铁路桥洞下,感觉自己破碎的银河都被这黑暗吞噬。然而,母亲的脚步声却如同一束光,踏碎了这黑暗。她手中的搪瓷碗里晃动的油花,那是母亲从指缝里一点点省下的星光,照亮了我心中的黑暗,让我感受到了她深深的爱与教诲。
1975年,绿皮火车如同一条巨龙,吞吐着贵州黔东南的晨雾。母亲将半生的烟火气息,小心翼翼地封进了腌菜坛。在铁路宿舍那发霉的墙角,她又开始了新的征程。她用那龟裂的手掌,如同一位勤劳的园丁,在这片小小的土地上拓荒。铁丝网圈住的菜畦里,渐渐地长出了新绿,那嫩绿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是生命在欢快地舞蹈。父亲磨破的工装,在母亲的手中绽开了补丁花,那些补丁如同美丽的花朵,点缀着生活的艰辛。外孙的布鞋上,“平安”二字正吮吸着蜀绣的红线,那细腻的针法里,蕴含着母亲对下一代深深的祝福。
乙巳年清明,我跪在青松覆雪的山岗上,寒风在耳边呼啸。砂锅里翻滚的米粥那熟悉的声音,仍在耳畔叮当作响,仿佛母亲的爱从未离去。八十八载春秋,如同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最终沉入了坟茔。然而,母亲的爱却化作了崖畔不熄的长明灯,照亮着我前行的道路。恍惚间,我又回到了寅时的厨房,看到母亲搅动晨光的剪影,那熟悉的身影正与天际将熄的启明星温柔重叠。这一刻,时光仿佛静止,母亲的爱,如同这长明的灶火,永远在我心中燃烧。
作者写作
作者简介:叶志权,曾用笔名:寻梦今生、实心木。四川成都人,现居贵州省凯里市。中国铁路作家分会会员,成都局集团有限公司老年诗书画协会贵阳分会会员,名篇•金榜头条文学艺术网贵州省文学社社长,喜好文学,业余撰稿,钟情于诗词歌赋、散文随笔。喜欢岁月的回眸,细心体会生活的点滴,在流年的风景中记载心灵印记,享受每一个平凡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