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东北农村父代为子代付出很多,但对子代的反馈预期并不高?

代际关系与养老预期

李永萍 南开大学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

笔者在东北农村调研发现,虽然当地属于原子化地区,但父代对子代的代际责任相对比较厚重。在当地农民看来,父代对子代主要的责任是为儿子娶媳妇,包括要承担娶媳妇所需要的彩礼和在城镇买房的费用(一般在乡镇买房即可,大概需要十几万元)。此外,父代还需要帮助子代带小孩。

表面看来,东北农村的代际关系与华北农村类似,实质上存在很大差异,最本质的差异有以下两点。其一,东北农村父代对子代的责任并非刚性的,而是弹性的和可选择的。父代有能力就多付出一点,没有能力就少付出一点,村庄社会并没有一套刚性的标准,因此在完成人生任务方面父代并不会承受太大的压力。实际上,东北农村的父母在当前之所以愿意为子代付出更多,一方面是因为当地的家庭资源积累普遍较多,大多数父代都有帮助子代的能力,另一方面是由于近年来子代的婚姻成本愈益提升,单靠子代的能力可能无法顺利结婚。其二,虽然当地的父代为子代付出较多,但他们对于子代将来的反馈并没有很强的预期。那么,为什么东北农村的父代为子代付出很多,但对子代的反馈预期却并不高?本文通过讨论代际关系与养老预期之间的关联来对这一问题进行分析。

根据村庄社会结构的差异,可以将我国农村大致分为华南宗族性村庄、华北小亲族村庄以及中部原子化村庄。在不同类型的村庄里、村庄社会结构的强度不同,代际关系也存在很大差异。总体来看,村庄社会结构越强的地区,代际伦理越强,代际关系越厚重,父代对子代的养老预期也越强;村庄社会结构越弱的地区,代际伦理越弱,代际关系越淡薄,父代对子代的养老预期也越弱。

在华南宗族性村庄,村庄历史普遍比较悠久,且村庄社会结构较强,村庄内部一般是一个血缘单位聚居。代际关系呈现出"厚重平衡"的特征:一方面,父代对子代的代际责任和代际伦理比较厚重;另一方面,子代对父代的代际反馈也比较厚重。在宗族性村庄,子代赡养父代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父代生养了子代,子代就应该赡养父代。生养构成子代赠养父代的唯一条件,不管子代的经济状况如何,不管父代为子代付出了多少,也不管家庭关系(如兄弟关系)如何,子代都要赡养父代。并且,这一套观念在村庄社会中是被所有人认同的,如果出现不赡养父代的人,整个村庄和宗族都会对之进行谴责,这样的人在村庄里将法生存。基于此,在宗族性村庄里,父代对子代的代际反馈有很强和很稳定的预期,老年人到了一定的年龄(一般是五六十岁)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让子代赡养自己。此外,宗族性村庄的子代对父代确实也非常孝顺,不仅在家庭资源的分配上会优先考虑父代的需求,而且还会经常陪伴父母。因此,宗族性村庄的老人从来都不担心自己的养老问题,也不需要提前为自己积攒养老资源,他们不仅非常确定子代一定会赡养自己,而且还非常确定子代一定会赡养得非常好。

在华北小亲族地区,村庄内部一般是多个小亲族并存,村庄社会结构具有较强的竞争性和分裂性。一个小亲族一般是一个五服以内的血缘单位,内部具有较强的整合性,也是当地红白事的基本单位。而不同小亲族之间则具有较强的竞争性和分裂性,也正是基于此,华北农村的村庄政治异常发达,村庄竞争渗透在农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有竞争,就需要有参与竞争的规则,因此,华北小亲族村庄一般具有较强的规则性,但规则并非不可改变,也并非只有一套。每个人在竞争中都可以援引不同的规则,从而使得当地农民的行为逻辑具有很强的策略性。在代际关系方面,华北农村在前呈现出"厚重失衡"的特征,即父代子代的付出较多,而子代对父代的代际反馈不足。但是,华北农村一般不会出现完全不赡养父母的情况,这是因为:一方面,华北农村的家庭伦理比较强,赡养父代仍然被视为子代必须完成的任务;另一方面,这与华北农村较强的规则性有关,村庄社会在养老方面有基本的底线,不养老的人会遭受村庄舆论的谴责。因此,华北农村的父母对于子代养老也有很强的预期。但是,这种预期是不稳定的,或者说,华北农村的父母对于子代的代际反馈既确定又不确定——他们确定的是子代一定会赡养自己,不会完全不管自己,不确定的是子代会如何赡养自己。在华北农村,子代赡养父代被视为基本的道德底线,一个连父母都不赡养的人,在村庄里是抬不起头酌,会被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并使自己在村庄竞争中处午偶势地位。但是,子代如何赡养父代则是另外一个问题,村庄舆论能够介人的是子代是否会赡养父代,而不能介入如何赡养,如此一来、如何赡养老人就具有很多不确定性,会受到很多因素的影响、比如子代的经济状况、父代为子代付出多少兄弟关系等。正是这种确定感与不确定感共存,进一步增加了华北老年人的心理压力。

在原子化村庄,村庄社会结构比较松散,家庭伦理也相对较弱,代际关系呈现出"低度均衡"的特征,即父代对子代的代际责任有限,子代对父代的代际反馈也相对有限,代际之间的独立性相对较高。在此背景下,父代对子代的养老预期并不是很强,父代一般会提前为自己做好养老的准备。一般而言,子代结婚之后,原子化地区的父母就可以为自己积攒养老钱,他们不会将积攒的资源全部为子代付出,通常会为自己"留一手"。原子化地区的老人经常说的一句话是"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只有当他们积攒了足够的养老资源,才会对自己的老年生活有安全感。但是,这并不是说原子化地区的子代都不赡养老人,都让老人自养,而是说,在当地代际之间的责任和伦理并没有那么强,因此老人不会对子代赡养抱有很大预期。实际上,根据我们的调研,正是因为代际之间的权利义务关系并不厚重,所以原子化地区的代际关系具有很强的实践性,代际关系的好坏不是源于家庭伦理和村庄结构的规范,而是源于代际之间的相处情况。如果相处得好,代际关系会非常亲密,反之,代际关系亦可能非常紧张。总体来看,由于原子化地区的老人对子代赡养自己并没有很强的预期,因此,无论子代的反馈如何,老人都能很快适应和接受,从而不会承受太大的心理压力。

理解了不同区域的代际关系和养老预期之后,我们就可以进一步分析在现代化压力之下,不同地区的代际关系以及老年人状况发生了哪些变化及为何会发生这种变化。在现代化进程中,农民家庭有更多的机遇,但同时也面临更大的压力,例如子代的婚姻压力、城市化压力、教育压力、医疗压力等,其中子代的婚姻压力和城市化压力是当前农民家庭面临的主要压力。在现代化的压力面前,子代家庭的发展成为家庭的首要目标,这必然会压缩家庭其他目标的实现。在此背景下,家庭资源分配必然会倾向于子代家庭,从而压缩了父代,尤其是老年人的资源获得能力。并且,家庭面临的压力会在家庭成员之间扩散,并逐渐传导至老年人那里。那么,在现代化的压力之下,不同地区的老年人面临的状况有何不同?

在华南宗族性村庄,村庄社会的结构性力量很强,因此现代化力量进入得相对比较缓慢,村庄社会内部还有较强的抵御现代化压力的结构和载体。在此背景下,宗族性村庄的老年人在家庭内部仍然具有较高的地位,仍对子代赡养抱有稳定的预期,并且子代家庭也会在物质和精神方面对老人有良好的反馈。目前来看,华南宗族性村庄的家庭关系还没有经历巨变,但随着现代性力量的逐渐渗入,也将面临重塑。

原子化地区的村庄社会结构比较松散,现代化力量进入得比较快速和彻底。此外,由于原子化地区的老人对于子代赡养本来就不抱多大预期,当现代化压力进入家庭之后,老年人能敏锐地感知,且会主动接受自己逐渐被边缘化的地位。原子化地区的老年人非常想得开,当他们看到子代家庭开始面临巨大的压力时,会更加主动和坦然地安排自己的养老生活。

华北小亲族地区的老年人在现代化压力之下的处境最为沉重。一方面,华北小亲族村庄内部仍有一定的规则性,在养老方面有基本的底线;另一方面,现代化压力给农民家庭带来很大影响,家庭关系、家庭结构、家庭伦理都在经历巨变。华北农村的老年人非常痛苦,他们一方面仍然对子代的赡养抱有期待,但另一方面,又切实地体会和感知到子代家庭面临的压力和不易。此时他们陷入两难困境:如果子代不赡养老人,那么其在舆论谴责之下将没有脸面继续生活在村庄;如果花较多时间和物质资源赡养老人,则会影响子代家庭的资源积累能力以及发展能力,进而影响子代家庭的顺利再生产。在此情况下,很多家庭只能选择"底线养老",即保证父母有吃、有穿、有住,但吃得如何、穿得如何、住得如何,每个家庭有很大差异。

通过分析代际关系和养老预期的区域差异,我们可以进一步讨论不同地区家庭性质的不同。

总体来看,宗族性地区的家庭是一种伦理性家庭,家庭成员之间的互动和相处更多是基于伦理规范,家庭关系最重要的就是要符合家庭伦理的规定。小亲族地区的家庭是一种社区性家庭,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和相处虽然有伦理规范的成分,但最重要的是要遵守村庄社会的基本规则,因此家庭关系也是呈现给别人看的。原子化农村家庭的独立性最强,是一种实践性或情感性家庭,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是靠"处",因此每个家庭都可能有不同的相处模式,并且不同家庭的家庭关系具有很大的差异性,家庭相对于村庄社会而言是相对独立的,家庭成员的自由空间比较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