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哀悼生命的逝去是为了竹笋。虽然在那之前，我曾经历过曾祖母的葬礼，但只单单残留下昏暗灯光下聚集着很多人这样的记忆。后院的竹林有棵竹笋，看着它越长越大觉得甚是有趣，所以怀着喜爱和宠溺的心情唤这棵竹笋为“竹笋宝宝”。起了名字之后，就会觉得这是世界上唯一的一棵竹笋，只属于我的竹笋，而不由自主产生了深厚的感情。虽然“竹笋宝宝”已经长得太大，以至于我已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才是“它”，即便如此，每天我都会去寻找那些比较稚嫩的竹子摇晃玩耍。有一天我在外面玩了一会儿，回来时看到门前停着一辆小卡车，园丁正在砍竹子。他说竹子长得太高会危险，听了这话的我在竹木刚砍下时遗留的新鲜气味中大声哭泣。尽管我还不会写字，但我写了一封信，献上了鲜花，向空中撒水，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悼念。而那次悼念，也掺杂着自己想象的世界被践踏的愤怒，所以我至今仍不知道我是否真正地为竹笋感到了悲伤。
去年，我们家养的两只猫接连去世。一只是因为衰老，是几年前我在附近看到并救助了的一只长毛猫。当时它的毛上缠绕着各种东西，一边拖拽着一身长毛一边向前走，让我起初觉得这只猫很像是九尾狐那样的妖怪。带它去动物医院检查，医生说它差不多已经十六岁。尽管它的毛发看起来浓密蓬松，但它其实是只瘦骨嶙峋的猫爷爷。医生断定说它只能再活一年，但它活了两年。因为它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会使用巫术魔法，所以我取了歌舞伎剧目《狐忠信》中的两个字，叫它“忠信”。
忠信有很多名字。因为它那对绿色的眼睛会让人想起夏洛特·兰普林，所以有朋友叫它“夏洛特”。那双不知在看向何处的眼睛真是令人羡慕。另一个朋友觉得它有老者的风范，所以叫它“老先生”。它还很像我母亲人生中养的第一只猫，一只叫瑠美的猫，所以它也被叫作“瑠美”。它有各种各样的名字：忠信、老先生、夏洛特，还有取自“忠信”里的“忠”字的“瑠美忠”。猫的听力很好，每当有人叫它时，它都会稍稍动一下耳朵。
其实对于猫来说，无所谓什么名字。猫之间通过气味来互相认识沟通。由于我们不能单单依靠气味和它们建立关系，所以想要和它们变得亲近时，就会不断重复它们的名字。人总是被过去和未来困扰，但猫只活在当下。甩动玩具蜻蜓的长绳玩耍时，猫的全部生命似乎都是为了这一刻的玩乐。当用手摇晃玩具，看到它全身心地投入玩耍，我甚至会感到困惑。它们永远不会无聊厌倦。大岛弓子在她的漫画中如此描写：“猫和樱花，越触碰越会感到遥不可及。”此言果然不假，即使触碰到它们，也仍然会觉得完全陌生未知。
忠信从死前两个月开始几乎不吃食物，睡觉的时间大大增加，并且不再能站起来。我们有时会帮它伸展身体让它活动筋骨清醒清醒，或者父亲会估计好它需要上厕所的时间，拿掉它的尿布，用双手扶着它帮它上厕所。由于忠信又小又轻所以不费什么力气，如果是稍大一点的动物，那就很难了。忠信坚决不吃东西，只是睡觉。它的身体似乎自动地为死亡作倒计时。最后的十天里，它只喝水。当它连水也开始喝不下的时候，我们会用棉球蘸湿它的嘴唇，它会慢慢地用它那粗糙的舌头舔舐嘴上的水。
忠信去世那天，我匆匆回到家，父亲已经安排了一个移动的火葬车。忠信将身体里的一切排空后归了西，像极了我在东北见过的“即身佛”。就在火葬前三十分钟左右，画家佐藤充提议为忠信画一幅速写，“让我们多少留下些它存在过的证明吧”。我和充每月一次会去一个画男性裸体的速写课，但这是第一次在课外画速写。尽管我曾多次抚摸过忠信，但当我试图画它时，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像是第一次注意到它毛发生长的方向和头部的形状，像是在用眼睛去触摸着它。最后完成的是一幅线条松散粗糙的速写，但赶上了火葬。火化炉被搭载在一辆小轿车上，一个穿着丧服的男人庄严地念出了即将火化的猫的名字：“瑠美忠信夏洛特。”
听着被念出的名字，我边想着“啊！自己忘了写上‘老先生’这个爱称”，边面无表情地鞠了个躬。炉子旁边放着一个不知装着什么的破旧纸箱，上面写着“烧烤味薯片”几个大字。
另一只猫是突然死去的。“蕨”是一只仅仅两岁的灰色短毛猫，常常会和你打闹轻咬人。忠信去世大约一个月后，蕨也突然死了。我们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死。
我们守护在忠信身旁时，蕨经常会在边上撒娇呼唤。每当这时，我们都会安慰蕨，从现在开始我们会一直和蕨在一起。然而一天深夜，它在我母亲的房间里叫了一声，然后就断了气。我们赶紧带它去了急诊室，但它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尽管医生使用了AED① 进行心脏复苏，但它还是没能被救回来。猫只活在当下，现在想想，每次它撒娇的时候，我们应该多抱抱或者多抚摸它。
蕨吃了很多东西后突然死去，所以尽管是二月，我们只和它的尸骸待了半天，它的腹部就开始聚集了很多气体。移动火葬车到达家门前，我们抱起它的时候，从它的嘴巴和屁股里排出了一股气体，随之散发出腐败的味道。我为这小生命的分解速度感到震惊。
即使变成了白骨，猫儿们仍然是可爱的。我把它们的骸骨，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分别放入了密封袋中。
如果是人类的话，我们可以在守夜的晚上，与那些和死者生前有交往的人开他们的玩笑或说说坏话，但猫只生活在家里，所以最痛苦的是我们无法与他人分享猫活着时曾有多么可爱。由于无论做什么都得不到慰藉，所以我只能不停地散步。两只猫的悼念仪式结束时，春天也来了，油菜花、木樨花和樱花，我带着忠信和蕨的骨灰去赏了很多花。对猫而言，花是无所谓有无的，可是对人类而言，赏花可能是唯一能够安慰我们心灵的事情。已布满折痕褶皱的密封袋，总是被我放在枕边。
注释：
① AED：Automated External Defibrillator，简称AED，意为自动体外除颤仪。——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