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陶｜你正在成长为一种新的脆弱

家齐：

见字如面。

第一次手写一封信给你，不免想起小学一年级开始跟外婆通信，用铅笔，带拼音。也是精心挑选信纸信封，封缄时带着喜悦和盼望。只是眼下，少一枚漂亮的邮票。

我们相识十四年了。说它短，短得只需一回头，便望见你降生的那一刻；说它漫长，5100多个日夜包含了多少春华秋实、雨露风霜，让一个赤条条来的生命从49厘米抻长到175厘米，从2490克增质到60千克（此处是不是用了列数字、作比较的方法？）。无论短长，我都有点语塞，不知从何说起。

昨天，在校门口一眼瞥见你的自行车，它停放的样子显出主人的匆忙。旁边有一辆同样表情的，两车屁股挨着，夹成一个锐角。我把它们摆到平行，顺手擦了擦你的座垫，忽见车篮里斜塞一只5.4升稻米油桶，巨大。前一天晚上，我把它放在电梯口，意思是，谁下楼谁顺手带下去。虽然通常，最后顺手的都是我。你没来得及送它去小区的垃圾站，便顺到了学校。心里一麻，我拍下了那辆带油桶的自行车。

你14岁了，正由少年渡向青年。可人生的哪个年龄不关键不重要呢？都是从昨天经过今天向明天摆渡，漫长的摆渡。想起去年带你读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永远在上》（David Foster Wallace，Forever Overhead），它有一个中国父母不太敢写的开头：

生日快乐。你的十三岁是重要的。也许是你第一个真正的公众日。你的十三岁是个机会，让人们认识到你身上正在发生重要的事。

过去半年你身上一直有事发生。你的左边腋窝现在有七根毛。右边十二根。坚硬、危险、卷曲的黑色脆毛。易断的，动物性的毛。现在你的私处周围的硬卷毛已经多得数不清。还有别的。你的声音厚了，刺耳了，毫无征兆地在不同音域之间移动。你的脸一旦不洗就开始变得油亮。过去的这个春天，为期两周深沉而令人不安的疼痛让某种东西在你体内落下：你的囊部现在充实而敏感，一件要保护的宝贵之物。它沉甸甸地绷在紧身护裆里，把你的臀部勒出红印。你正在成长为一种新的脆弱。

记得你通篇的读后感是“受不了受不了”，因为它太过细腻，纤毫毕现，需要调动一个毛躁的、理工向男孩沉睡的知觉。平时做语文或英语的阅读理解题时，你常常表现出感觉的迟钝和表达感觉的笨拙，仿佛在你和文本之间，在你和人类错综微妙的情感之间，横亘一道紧锁的窄门。我试着把它和你在生活中的同类表现连成一片，全面体会来自火星的你（或你们）――这里有一个古老的梗：《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

是的，在遇到你父亲和你之前，重点是在你上学之后，我的世界完全不同。除了内容（我从没读到一部详实的文献记述这种几乎是身份、阶层的巨迁，可能大家都被每天一嘟噜“各位家长”弄得很忙，很累，无暇抒情），更多是方法上的不同。比如，爸爸擅长数学思维，你偏爱图像思维，而我顺手的工具是哲学思辨。也是在认识你们之后，我慢慢学习在自己身上扬弃这种深刻却单一、拙于应付日常的方法。也是在相遇之后，我们相爱相杀，给予获得，共同成长。给你起名家齐，也是对彼此的提醒：建设好小家，再论其它。

然而世事无一不在变动中，一些细微的事实表明，你体内的某些知觉正在醒来，闪闪发光，比如会听者有心，会体贴人了；抑或，在我未曾留意的角落，你从来有着充沛的情感。进而又想，也许，芝麻这就吱呀呀开门了。

修身齐家，开拓求真，以强健的心智在大地上行走。这是我们对你的祝福。

可是，一个人的心智是怎么成熟起来的？吃饱穿暖，读几本书，他得去经历些事。若要就你这14年来经历的重要事情列一份清单，我们三份想必会很不同。但下面比较近前的这几件，想来你不致反对――

你经历了A、B分班。小时候拿到一件新玩具，或尝试一个新游戏，你常问：怎么玩的？在机房或后台，你会看到这个社会是靠一整套筛选机制开始启动play的，中考高考就是其中两道筛子。当然也可以走旁的路，但会有换了名字的别的筛子在前面等你。一个人的天赋和性格，后天努力的程度，体魄和综合素质，多少都在这些筛子面前显形。

每次考完理科的一门，你进门会说，又丢了N分；文科你很少估分。那口气里，有心疼，有懊恼，因为至少有三分之二是会做而“粗心”丢掉的。“粗心”，是这14年你身上最显著的特征，几乎成了你体质的一部分。而我们都心知肚明，它是一种习惯。

孔子曰：性相近习相远。老子又曰：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柏拉图说：习惯是第二天性。亚里士多德断言：我们就是我们重复之事（按筛子的要求扶你写作文的后果显现了）……林林总总，都挑明了习惯作为一种力量的强大。它内化成你的心性，外化为举手投足，潜行于日常，铺陈一地琐碎。不妨说，习惯决定命运，你就是在习惯中编织着自己的未来。

倘若要记述平常日子里你的那些粗心事迹，我担心写不完这封信。一唱三叹这些年，改观是有的，不至于让人心灰意冷。

但这是我的愧疚，在最容易育成好习惯的那些年里，妈妈本应点点滴滴，润你无声，却因为忙于工作没有陪着你历事。过去这五年，我每一天都在场，怀着后发的全力以赴。而“订正”之苦难，之高成本，你懂的——就在刚才，我见你昨晚换下的袜子，赖在洗脸台盆边。每当又遇到一团乱麻，我就定定神，开始收拾家，在秩序重建里寻找线头，在洁净和条理中重拾信心。垫底的信心来自高中老校长半个世纪的育人心得：每个孩子都是一座金矿，每一种个性和特质都应该被接纳、被善待、被引向合适的座位。但这不等于我鼓励你自我纵容：懊恼过，暗自决心过，却没有行动。然后周而复始。

在这封近似于为成人礼而写的信中，容我再拨一次那个和弦：习惯如此重要，再因了它的牵绊而停滞不前，你可就亏大了；当一种习惯已经明摆着像一双又脏又破又挤脚，还漏脚趾头的鞋，是时候弯下腰来，换双干净、合脚、好穿的了。

另一头，你怀念一学期在B班的时光：坐第二排，脑袋很少埋进桌肚，两手不再深入那里捣鼓火箭和枪，积极发言，每天挣几张coupon（免作业券）回来，也引我胡思乱想：到底被筛到哪一层，算好呢？

你经历了一场全心全意、最终偃旗息鼓的改革。我可能低估了这件事对你的影响。

你看出班里现行的值日方案有些问题：工作量不均匀，劳动效率不高，效果不理想，想启动一场“改革”。其中一个动作必须由两位同学精细配合，一位抬课桌，同时另一位扫桌下，犹如工程师设计了两条机械臂（但忽视了大部分值日生已经累了一天，只想早点回家）。当你一次次兴冲冲谈论你的新方案，一次次埋头画草图，再三再四把它写进随笔或作文，我其实感动于你的奋不顾身，和想把事情干漂亮的那股劲。当你面对同学们不一样的想法，不配合的态度，表现出沮丧和固执，我看在眼里。最后它在同学和老师那里产生的效果、你在他人眼中因此塑成的形象，我有点失察。后来间接听说，才拼凑出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

这里面，显示出你的一贯的热心肠、想象力和行动力；也显示出面对复杂情况你一贯的一根筋。对多元的陌生，对差异的弱兼容——用老师的话，“不会换位思考”、“缺乏同理心”。其中涉及做人行事的道理，进退和容让，我们已经谈论过几次，这里不再展开。核心是：一个眼界开阔、心胸宽广的男生，首先得接得住这个丰富复杂的世界，容得下各种口音脾性、主张相异的人，然后学习在妥协中推进成事的技艺。其实是个政治学的话题。碎片时间里，不妨翻翻希腊城邦的故事，那是人类进入古代文明期最拿得出手的共同体；而“何为良好政体”（类似于“什么是我班最佳值日方案”），是苏格拉底用生命设定的议题。顺便，你的各种“窄”：爱吃的蔬菜品类窄（叶菜只接受小青仔和娃娃菜），喜欢的学科窄（物理第一数学第二，其余“不用学就好了”），过眼的书籍窄（刘慈欣系列看了许多遍，别的很少碰），可能都影响了你遇事的判断力，每每钻进牛角尖，得理不饶人。这都是些束缚手脚和心灵的紧身衣，该琢磨怎么替换或升级了。

想悄悄说的是，妈妈在这件事里看到你身上有一种类似Eros（爱欲）的能量。你在作文里引过：“爱洛斯是古希腊神话里最早出现的神之一，表现为宇宙中一股原始、纯粹的生命力，推着大地从空无中涌现，也将包藏在大地深处的万有万物吐出来。它是一种能量。”

我觉得，它是你正在生长的“自我”的伸展，是你想被他人需要，愿为他人付出，继而被他人承认的Eros，虽然它表现得鲁莽又生猛。有时候会想，当我们把你驯得斯文得体，会看眼色，做事滴水不漏，你可能更能适应这个社会，却丢失了人之为自然人最可宝贵的那点冲动和野性。然而一转念，又有无数的反方驳来——我们谁又逃得开成为“社会的人”？你看，思前想后，顺着想，逆着想，来来回回地想，才是思想的本义。所以，建议你三思而后行，暂且按捺种种稚嫩的冲动，积攒它，涵养它，在适当的时候调用它，完成属于你的可控核聚变。

你经历了一学期贩卖零食的地下活动。

甘苦自知吧。去平价超市采购，藏在这里那里，早上背去学校，课间地下交易，因为学校不允许带零食而需求旺盛。真相大白后：“说真的妈妈，全是体力活。”

得失各开一桌吧。“家齐妈妈，今天又发现课上做小动作。我以为在做手工，发现他在玩一堆一元硬币……心思不在学习上。”老师告状。事后明白，那是你在盘点营业额。学期结束，拎一个破塑料袋给我：“告诉你一件事……全部在这里，一块钱都没舍得花。你知道挣钱多不容易吗？”自己清点，620元7角。

在这件事情里，你的金盆洗手，适时关张，要点赞。

这件事的关键词是“责任”。记得爸爸的一位老同学转述过他对大儿子讲的话：你就是一个职业学生，你的职责就是把书念好。厘清责任并有所承当之后，这位职业学生考进了清华。

前天，你边做手工（放心，你热爱的工作台不会关张）边说，跟以前有点不一样，现在会想，该收摊学习了。我相信，或早或晚，你会成为一个负责任的人，不管面前那一摊你喜欢还是不喜欢。上溯三代，这两个家门走出去的都是些兢兢业业、认真做事的人，你不至于强大到基因突变吧。这世上许多事，光靠喜欢撑不住的，得加上责任。

你经历了一段友谊且正在发展它。

在渴望友谊的年纪，你在西点夏令营里遇到了Z，一个家教良好，颇有主见，跟你一样“成绩不是太好，玩心比较重”的男孩。虽然有点看不懂你一度陷进的“朝思暮想”，但我们支持人世间一切美好情感的生发，促成了你的独自登门拜访，完成礼尚往来的接待，直至最近共同参加滴水湖畔的斯巴达小勇士活动。看你树桩一样杵在一群七岁到十二岁的小勇士中间，跟他们一道蹦跶热身，我再一次教育自己：有些勇士的成熟，就是要来得晚一些的。

这段友谊已经被双方家长纳入“互相督促，共同进步”的轨道，目前还没看到效力。那些拍过的胸脯，许下的愿，兑现难料，只要你认真在做，能在一个较长时段里有所增益，就够了。

这件事情里，我想跟你讨论一个词“节制”，也可以换一个，“分寸”。初期你表现的过分热络和贸然行事，是较难被常理或常礼接纳的。看你一派天真，满腔热情，我犹豫要不要提醒你，在成人的世界里，人和人的边界在哪里，哪些行为是容易引起误会的。虽然这一轮的彼此信任已经建立，但你以后还会碰到类似的待人接物。分寸感几乎是一门学问，对热情的自我掌控，也是正向你走来的青年期必修的品格，愿你理解并收入囊中，去栽种更多的友情。

你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礼物，优缺点一股脑塞进的一个大礼包。你给到我们的，必定比我们给你的要多（虽是老调，但我弹唱得真心）。我的眼前心中，常有一幕幕你造就的感动和感悟，一一细数又要写不完了。总之，陪你走过这一段teenage，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学期。虽然有点长。

最后，把《会饮篇》中狄欧蒂玛对苏格拉底说过的两句话送给你：

“人类的善好行为所到之处，皆可看到Eros的踪迹。”

“在身体和灵魂的层面，人皆有孕在身。”

祝二日营里玩得开心，不过分逾矩。

妈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