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丁
“松弛感”这个词,真就在乡间山林里更有感受。当我听到一位客家阿婆的吆喝声:“自家做的腌面,食起来香得很嘞!”我就知道,一条由山间生长出的经济链条,在眼前展开。
我爱乡野,这不是怀旧,而是体验着这片温存的新天地,有着一些路上遇见的经济脉络。当然,更是松弛感的文化痕迹。
梅州的土地上,可以说起本就摸到的一手温热——老农布满茧子的掌心托着带泥的芋头,客家阿婆用竹篾修补漏风的箩筐,腌面店老板凌晨三点揉面的案板震颤声。这里的经济不靠数据报表增长,而是像山涧溪流那样,在石缝与青苔间蜿蜒出千百条活路。
各种食物的清香,恰似一把打开客家文化的钥匙——从田间地头的芥菜,到餐桌上的腌面浇头,再到游客手中的伴手礼。嘉应古城,青石板路两旁,路边的竹篾筐里堆满深褐色的菜干,阳光透过屋檐斜斜洒下,空气里浮动着发酵后的醇厚气息。
晨光刚染白骑楼的灰瓦檐,腌面店木门轴吱呀一响,老板刚好把整块面团摔在枣木案板上。我抽开条凳坐下,案板震颤连带凳脚都微微发麻。“食腌面要加猪油渣无?”他头也不抬,臂上肌肉随揉面动作起伏,像有活鱼在皮下游动。
竹簸箕里的碱水面条根根分明,老板抄起一把握进漏勺:“凌晨三点落麦粉,揉足三个钟——你摸摸看这筋道。”我伸手触碰面团,微温的触感竟像触到晒过太阳的棉被芯,指缝间还黏着新鲜麦粉的甜腥气。
热汤浇上去时,白雾腾起半张案板,他忽然伸竹筷截住我搅动的手:“莫急,等猪油渣浮到第三层再食。”油花在汤面旋出金箔一样的光圈,葱花撞上炸蒜末的瞬间,补箩筐的阿婆恰好在门外劈断一根竹丝,“嚓”的一声脆响混着晨风卷进来。
面汤漫过喉咙,这种经济脉动在味觉上,身心一体的松弛感就是层层递进。我搅动面条时带起汤底沉淀的炸蒜末,金灿灿的油星映出他掏烟斗的动作。“旧时整条街共用一个面种,现在年轻人在深圳有着自己的中央厨房咯。”烟丝明灭间,补筐阿婆的影子被晨光钉在门框上,“但凌晨三点揉面的时辰改不得——改了这个,梅江潮气渗不进面团,腌面就没了筋骨。”
仙人粄的舌尖味道,也一样是很特别的味蕾。推开一家门店的玻璃门,吊在门框上的铜铃铛叮咚一响。冷气裹着糖水味扑到脸上。我对着柜台后打盹的老太太喊了声:"阿婆,一碗仙人粄加冰。"
搪瓷碗碰着大理石的脆响,赭褐色的膏体在碎冰渣里晃动。红糖浆沿着瓷勺背往下淌,我捏着木勺柄的手有些发黏——空调似乎把刚入夏的燥热都压缩在这十五平米的小店里。当冻糕滑进喉咙,我听见头顶生锈的吊扇突然发出"吱呀"声。草木的涩混着冰渣的凛冽在舌面炸开,像含了块浸过薄荷的沉香木。牙齿还没合拢,红糖的焦甜追着往上泛。手背无意识蹭过碗壁,沁出的水珠顺着指节滚到虎口。
碗底残留的糖水映出我歪斜的倒影,铜铃铛又叮咚响起来。新进来的客人带进沥青味的热浪,我舔掉嘴角最后一滴糖渍——原来所有消暑的滋味,终究要掺着点记忆的温度,才能把紧绷的神经一寸寸熨平。
转场到山林,山风卷过观景台,晨雾就变得浓稠。我扶着印满掌纹的木质栏杆后退半步,看着青碧欲滴的藤蔓,沿着客家围屋的灰白檐角攀爬。我的登山杖磕在青石阶上的脆响被苔藓吞没,转过许多个之字形弯道后,整片原始次生林突然在眼前立起,上千棵笔筒树同时展开羽状复叶,锯齿状的叶缘,可就把晨光裁成细碎的金箔。
数十米外的雾帐突然晃动,细长的竹枝划过空气的颤音,追着残影而去。背包侧袋的水壶开始共鸣,金属外壳映出个模糊的轮廓——像是戴着斗笠的佝偻身影,又像是百年老树被雷火劈开的伤口长出的新枝。
登山杖在偶然间卡进石缝,我听见身后传来闷笑。戴竹编斗笠的挑山工正蹲在石阶旁稍作停歇,他脚边的扁担两头挂着新鲜的莴笋和成箱的矿泉水。"唔好管太多,不要跟石头较劲。"他吐出的烟圈撞碎在潮湿的空气里,客家话的尾音像滚落山涧的鹅卵石。
我松开攥得发白的手指,任由我的登山杖斜插在青苔间。掌心蹭过木栏杆上层层叠叠的掌纹,不知多少双手在这里停留时染上了松脂。栏杆突然有点震颤,挑山工扛着货物从身侧掠过。
转过好几个之字弯,原始次生林在浓雾中显形,我的运动手表开始震动。抬头时,晨光正从锯齿状的叶缘漏下来,在冲锋衣上烙出流动的金斑。水壶里的冰块不知何时化尽了,我拧开瓶盖的咔嗒声,竟引来身旁竹枝的沙响。雾中那个佝偻身影突然清晰——是个采药的老妪,背篓里探出几丛新鲜的铁皮石斛。她手里的柴刀轻轻划过岩壁,青苔便翻开墨绿色的伤口,露出底下赭红的肌理。
"食朝未?"她忽然转头问我,背篓随动作倾斜,几粒鲜红的山莓滚落到我脚边。不等回答,她又隐入雾中,唯有沾着泥的鞋印留在石阶上,很快被苔藓吞没。松林深处传来悠长的啁啾,像是巨鸟在模仿人吹口哨的样子。
待我终于抵达歇脚亭,挑山工的扁担横在长凳上,莴笋叶子蔫蔫地打着卷。他抛来瓶冰镇的盐汽水,瓶身凝着水珠,在石桌上洇出个歪扭的圆。"望你们总盯着表盘,"他指指我仍在计步的手表,"山神记数用苔藓的。"我仰头灌下汽水,喉结滚动的声音混进满山松涛,表带不知何时松了两格。竹扁担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梆子声,我对着表带上松开的卡扣发愣。挑山工把莴笋倒进餐厅后厨的铁盆,水珠溅在晒干的艾草堆上。
回到民宿,推开窗便能看见民居的群落,它们被山雾包裹。这种松弛的文化体验,正是因为梅州山间的温暖痕迹,夹带山林的质朴纯净,让梅州的乡野经济滋生出爱的火苗。客家的围屋,本就在梅州这块版图上掀起波澜。